許願靈的提醒,著實把蔣凝秋說懵了。她穿過來滿打滿算也就半個小時,難道這麼快就能見到四個目標了?
不過再一想也是。現在聚集在這小城里的全是些龍子鳳孫,金枝玉葉,起點本身就比一般人高,將來當然更有能身居高位,對這個時代做出影響。至于和自己,那就是患難之交嘛,關系自然不一般了。
思量間蔣凝秋又忍不住妄想起來,指不定這兩人里面還有一個是將來的皇帝呢。在現代時她連中x海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現在卻要會見未來的一國之君,想想還真有點小激動啊!
這會兒工夫大長公主已到了門前,正要掀開簾子。蔣凝秋連忙收了臉上「誒嘿嘿嘿」的表情,裝作迷糊中剛被聲音驚醒一樣,微微蹙眉,半睜著眼望過去。
大長公主進了屋,快步走到床前,低下頭仔細端詳她︰「小凝兒,是吵醒你了?」
蔣凝秋無力地抬起眼皮,用氣聲輕輕回答︰「阿女乃,不妨事。您先去看看弟弟吧。」
這迷離渙散的的眼神,氣若游絲的聲音,這就叫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啊!蔣凝秋忍不住在心底給自己點了三十二個贊。
大長公主將蔣凝秋的話听在耳里,忍不住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從前這小孫女在建寧時,雖說禮儀教養得好,但畢竟生活優渥受盡疼寵,難免有些嬌氣;如今過了這半年多的流亡生活,漸漸也堅強了起來。她寧願這孩子依舊是從前擦破了點皮就抽抽噎噎的樣子,也不願她被這困苦的條件逼著成長啊!
如此想著,大長公主覺得自己又要掉淚。連忙轉開了目光,伸手抱起蔣知秋,向旁邊跨一步,半欠了身道︰「有勞老太師了。」
她這麼一讓步,蔣凝秋才看到,原來自家阿女乃後面還站著另外一個老人。
這老者看上去年近古稀,著紫袍,佩玉帶。脊梁如同青松一般筆直,衣衫穿在身上有些松垮,顯然這段日子來也消瘦了不少。須皆白,面容清 ,卻是神采奕奕,半點也無逆境中愁苦困頓的樣子。見蔣凝秋瞧著自己,他悄沒聲地走上前來,和藹地問︰「蔣家的小千金,還記得老夫?」
這一位,便是永昌元年拜為太師,十二年再封太子太傅,被譽為大殷國之柱石的三朝元老,李孝炎。當年寧瑞公主周顰下嫁勇安伯蔣應初,為她主婚的便是已官拜丞相的李孝炎,兩人相識數十年,如今大長公主已為人祖母,仍對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十分尊敬。
我說怎麼沒听見第二個腳步聲,敢情您老還是個潛行者。蔣凝秋想著,微微露出個笑,乖巧地回答︰「太師爺爺。」
「我確實見識到了你強大的適應能力,順便更新了一下數據庫中人類臉皮厚度的極值。」一直沉默著的許願靈冷不丁出聲,「根據回憶,你在現代離世的時候,已經二十八歲了。」
蔣凝秋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痕。誰允許你擅自讀取別人記憶的?這是為了生存而爆的演技,人工智能你懂個屁!
人工智能以一個意味深長的字回答了她︰「嘖。」
李孝炎當然不知道蔣凝秋正在腦內大戰惡的非人類,他笑呵呵地點頭,在床邊坐下,將手指搭在她腕上,診起脈來。
趁大家這時都沉默著,蔣凝秋問許願靈︰「他是目標嗎?」
「不是。」
「你不是說目標二號和三號出現在附近了嗎?」蔣凝秋有點失望。
「我以為你能分辨出‘他們出現在十米之內’和‘他們會進來看你’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現在看來是我高估了你的理解能力。」
蔣凝秋︰「……」
許願靈還在不遺余力地打擊她︰「我的運行程序已在0.1秒內列出了一萬個他們在附近卻沒有進來的能理由。需要我逐條念給你听嗎?」
「……不用了謝謝。」
「乖。」
蔣凝秋簡直要哭了。現在都是些什麼人在搞科技啊!許願靈你嘴這麼毒你的制造者他知道嗎!
蔣凝秋在這兒和許願靈插科打諢,旁邊大長公主見李孝炎久久未動,不禁有些擔憂。顧不得失禮,她輕聲問道︰「老太師,小凝兒如何了?」
李孝炎微一蹙眉,很快又舒展開來,向大長公主道︰「老夫昨日看她,脈象已是微弱至極;今日不知怎的反倒有力了些,當真是件奇事。」又回過頭,笑眯眯地看著蔣凝秋,「否極泰來,蔣姑娘果然吉人天相。」
大長公主喜出望外,卻還有點不敢相信,追問︰「當真?」
李孝炎捋了捋胡子︰「老夫對岐黃之術雖只是略有涉獵,但是看個脈象還是以勝任的,大長公主盡放心。」
大長公主的一顆心終于落在了實處,如釋重負,喃喃念道︰「定是我那兒子與兒媳在天之靈保佑,不忍讓這孩子……」嗓音中已帶了哽咽。
提起蔣氏夫婦,兩人都沉默了下去。半晌李孝炎道︰「蔣家滿門忠烈,敬佩。當日在建寧,若非勇安伯身先士卒,率軍阻敵,只怕我大殷早已亡于逆賊李敬先之手。」
大長公主聞言收了面上哀色,竭力平穩了聲音,昂首道︰「他是蔣家兒郎,國難當頭豈能畏縮不前?為國捐軀,九泉之下也無愧祖宗天地!」
李孝炎肅容道︰「老夫代天下蒼生,拜謝高義。」說罷站起來,拱手深深一拜。
大長公主沒有避讓,挺直腰桿受下。這一禮,是代亡夫亡子所受,他蔣家擔得起!
被她抱在懷中的蔣知秋似乎不滿大人們冷落了自己,突然拱拱身子,咕噥了兩聲。這一下動彈,卻是霎時沖散了滿室悲壯的氣氛。大長公主低下頭,滿懷憐愛地望著小孫兒︰「等這孩子長大了,定然也是個不輸于父親的驍勇將軍。」
李孝炎笑著頷首。他回頭看了眼床上假寐的蔣凝秋,道︰「那老夫就不多叨擾了。」
大長公主忙欠身︰「不敢再煩留老太師。」又忽地放輕了聲音,「城外,還是……」
李孝炎只是搖頭。
大長公主嘆了口氣,伸手去拿米湯。李孝炎一拱手,又像來時那樣,悄沒聲地走出去了。身後傳來大長公主的自言自語︰「奇怪,往日都搶著要吃,這會兒怎麼又像是不餓了……」
李孝炎從外屋出來,便見兩個少年站在幾步開外。個子稍微高的那個穿一身天青色常服,玉簪束,腰間一枚環形玉佩。面目清俊,氣質溫潤謙和。稍矮的那個一身玄袍,頭頂金冠,戴一條明黃腰帶,袖口、下擺與腰帶上都繡著龍形暗紋。五官略有些陰柔,神情卻是頗為凌厲。兩人見李孝炎出現,拱手齊聲道︰「夫子。」
李孝炎頷首︰「殿下,世子。」
這兩人,一個是永昌帝嫡長子,太子周遲;另一個是他的伴讀,豫國公世子謝擎深。兩人都是永昌六年所生,如今一十四歲,謝擎深大周遲九個月,是他的嫡親表兄。只听謝擎深問道︰「夫子,蔣家姑娘如何了?」
周遲瞥他一眼,話里夾槍帶棒地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關心一個人、一條命的死活?」
謝擎深好脾氣地勸他︰「殿下,她是大長公主的孫女,算起來也是您的表妹。」
周遲嗤了一聲。
李孝炎答︰「蔣家千金已然無礙。」又看向周遲,「先前沒來得及細問,殿下今日去面見聖上,有得到任何旨意?」
這句話正戳中了周遲陰陽怪氣的根源,他忿然道︰「旨意?父皇只會抱著母後的靈位哭哭啼啼,孤去問他,指不定他還想問孤呢!」
說話間他別過臉去,不讓其余二人看見自己眼中的惱恨與羞恥。想當年□□馬上打江山,武功定天下,四方俯首,萬國來朝,是何等的威風氣派!誰又能想到,三百余年後,他的不肖子孫們竟然連帝都都守不住,喪家犬般四下逃竄,落得一個被圍困在孤城之內,忍饑挨餓的處境?
他那父皇溫吞軟弱又毫無主見,原本就不是個做皇帝的料,只因為是嫡長子,才被硬生生推到了那個位置上。如今被無數人覬覦著懷中玉璽與大好頭顱,整日擔驚受怕。面對那個人時,周遲心中總會生出幾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情來。想到這里,少年太子面上忍不住露出了些沮喪。
「殿下。」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周遲抬眼,謝擎深正看著他,神情溫和堅定。「殿下不要忘了,這城中除了我們,還有日夜守在城頭的萬余軍士,和獻出房屋糧食,容我們棲身,助我們拒敵的眾多百姓。聖上深居縣衙之內不曾露面,殿下卻經常在外走動,若是這等表情被臣民見了,也會隨著喪失信心。」
「世子所言甚是。」李孝炎贊許地看了謝擎深一眼,暗道這個太子伴讀的位置真是選對了人。「聖上兩個月前出詔令,想必各地勤王之師已相繼動身,不日便會抵達此地。李敬先、趙之問、錢保等人身受皇恩卻膽敢叛變,此等悖逆狂徒豈能動搖我大殷國祚,必將自取滅亡。」
周遲的眼楮重新亮了起來,重重點頭︰「孤明白了!」
李孝炎欣慰頷首。謝擎深也道︰「夫子說得對。旁人暫且不說,我父親得到詔令後,定會即刻……」
一聲蒼涼悠長的號角聲打斷了他的話。三人頃刻間色變,周遲耳朵最靈,喊道︰「又是北面!」
謝擎深已經跑開。周遲叫道︰「孤也去!」才奔出兩步,卻被李孝炎一手扯住。
「夫子!」他半是惱怒、半是不解地回頭。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者神情凝重,語氣嚴肅得不容他半點反駁,「太子乃國之根本,不能輕易涉險。請讓世子與老臣代勞!」
「夫子你年事已高,怎能……」
李孝炎撫須長笑︰「當初是老夫請百姓們幫忙守城的,如今戰事告急,若是退縮在後,豈不讓天下人笑話!」說罷,竟是以完全不似古稀老人的速度大步去了。
「唉!」眼睜睜看著兩人先後離開,周遲忍不住用拳頭狠狠砸了下牆壁。他眉頭緊鎖,在原地團團轉了幾圈,突然好似想到了什麼一般眼前一亮,向著縣衙快步走了。
謝擎深一路疾奔,卻是先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屋子。他三兩下扯去身上錦袍與佩飾,自床下翻出一身粗布衣服迅速穿好,再沾點了灰,胡亂抹在自己的臉和手背上。做完這些,他才又出了門,朝北面城門飛跑而去。
等他到了城門,慘烈的攻城戰已經開始。城牆上喊殺聲震天,鮮血順著破碎的磚石流下,緩緩滲入縫隙之中。城牆下面也是一派緊張,數十個身強力壯的漢子扛著橫木死死抵在城門後面,以防敵軍破門而入。婦孺老幼聚集在兩側階梯處,將拆除房子所得的石塊木頭源源不斷地遞送上去。
「平安賢弟!」謝擎深在人群中一掃,很快現了他要找的目標。
被喊到的是一個身材瘦削、衣衫樸素的少年,正跟著大伙一起向上傳遞滾石檑木。謝擎深走到面前,他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語氣毫無起伏地問了句︰「來了?」
說話間,趁著雙手忙活的間歇,他用袖子擦了把額上滴下的汗水。臉頰上的塵灰也被一並抹去,露出了一副現今還未完全長開、但假以時日定然俊逸無雙的容貌。
如果蔣凝秋站在這里,她一定會失聲驚叫出來。
這個少年的五官輪廓,竟隱隱帶著她夢中那慘烈死去的男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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