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派去的人撲了空,梨香院只余幾個小丫頭看家,薛姨媽一家人都去了王家,只得回來報信,王夫人听了不知為何心中涌起淡淡的不安,又念了幾句佛才壓下。
直到華燈初上,薛姨媽一家才從王家回來,三個人的臉色都很凝重,在堂屋里對坐下來,好半響都沒說話。
「媽媽,如今舅舅都應了,你也別愁心了。」寶釵先反應過來,上前勸道,又命人去準備吃食,又將人都遣走,屋內只剩下他們三人。
「我的兒啊,都是媽媽識人不清。」薛姨媽卻一把抱住寶釵,哀聲連連。她只以為這個姐姐是好的,誰知竟真的是瞎了眼。兒子薛蟠已經成了死人,她哥哥王子騰說要周全回來恐怕要相當大的精力,但在她們娘三的苦苦哀求下,倒也是勉強同意了。女兒寶釵就慘了,她參選的名額已經被頂了,緣由便是她家人不端不堪進宮,她如此好的女兒,怎麼是好。
寶釵也強忍著傷心,勉強勸道︰「媽媽也別一口下定,舅舅都說這也不知是誰的緣故。」其實卻早已搖搖欲墜,她從小就被教得野心十足,金陵的地界又從來都是頭一份,得了這個參選資格,自然是信心滿滿地進京,只待借力上青雲,元春表姐就是她的榜樣,但她想的卻是超越賈元春,並帶起薛家。讓那些人再也不會因為薛家是商門就低看,讓媽媽再也不用到榮國府姨媽處賠小心,如今一切都斷了。舅舅說不過是巧合,姨媽也是好心辦了壞事,是那眼神,她分明看出來了,這事與姨媽一家肯定有關。是又能怎樣,姨媽的元春表姐終于封妃,四大家族都要依仗,姨媽又是榮國府的當家太太,根本不能為他們孤兒寡母出頭。舅舅能答應幫哥哥回轉就已經看到骨肉親情的份上,她落選的消息馬上就要頒布,舅舅也無力回天。而且舅舅明確表示,王家的資源只能供一個人,她薛寶釵怎麼比得了賈元春!落得如此地步,就是一向智計百出的寶釵都茫然了,卻只能盡力緩和薛姨媽的情緒,畢竟他們跟那位好姨媽撕破不了臉。
薛姨媽听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其實心里也明白,面上卻恨不得裝糊涂,實在是薛家沒了當家人,又與金陵撕開了,他們沒有別的依仗,王子騰都不肯讓她們姐妹鬧翻,這口苦水不咽都得咽下,只哭道︰「如今還有什麼法子,咱們孤兒寡母的。」隨即又頓了頓,倒想起一件事來,便擦了擦眼淚,又說道,「我的兒,你姨媽倒有說過寶玉,如今咱們這樣,不如就……這也是她欠咱們的。」畢竟寶玉是將來榮國府的繼承人,也不算辱沒了寶釵,她那姐姐對寶釵倒是喜愛,也只是不想讓她進宮爭寵,將來日子也不會難過。最主要的是他們根本沒門路將寶釵嫁進好門庭,想到在王家她哥哥補償似提的那些人家,要不是小門小戶,就是大門二子庶子的,哪里配得上寶釵。說什麼年輕有為,未來期,難道要寶釵陪著吃苦,顯然是敷衍罷了。
寶釵人木木,听了薛姨媽的話,卻滿心不願意,她又不是傻子,老太太什麼意思誰都看得明白,明顯他們婆媳爭斗,何必攙和進去,他們家已經被坑得如此慘了,若是繼續跟著那位好姨媽,恐怕是慘上加慘。只是,寶釵心里更加苦澀,家里的情況她更清楚,寶玉似乎是最好的選擇了,是她不甘心,明明是姨媽坑了她,憑什麼!寶釵的拳頭捏得死緊,就是不開口。
薛姨媽又抱著她哭了幾聲,她本來就是軟弱的,當年依仗著王子騰並榮國府,與金陵薛家幾房也不過堪堪壓過一頭,如今被王子騰一壓,又畏懼榮國府的權勢,又貪戀王夫人描繪的富貴,心里多了一些認命的念頭,又勸道︰「好歹寶玉是娘娘的親弟弟,又是未來榮國公,你……」
只是她話還沒說完,薛蟠就霍地站起,提了棍子就要出門,薛姨媽並寶釵大驚,死活攔住,薛姨媽握著棍子就罵道︰「你這是要剜我的心啊!」
「哥哥,你做什麼?」寶釵也在一旁攔著,急得眼眶都紅了。
「我與他們算賬去!」薛蟠滿臉的戾氣,又指著薛姨媽嚷道,「媽媽好生滑稽,那位二太太都將咱們坑成這樣了,還想著保著她的體面,又讓寶釵嫁進去,這不是活生生推她進火坑嗎。那位是什麼樣的人,弄不好到時候將我直接治死了,獨吞了咱們家。這口氣媽媽忍得下,我卻忍不下。」嚷完就摔開薛姨媽,怒氣沖沖地提著棍子就要去殺人。
薛姨媽幾個踉蹌,倚在柱子上大哭起來︰「你去啊,你還不如死了,省得我費心了。如今是什麼情勢,你能算得了什麼帳,到時留我與你妹妹,如何是好!」
薛蟠見狀,腳步頓了頓,但仍不肯放下棍子,寶釵干脆上前抱住棍子,只哭道︰「哥哥何必如此,不過是實在沒法子,就這麼一說,有事咱們再好好商量,未必沒有法子。用這種殺人一千自傷八百的法子,姨媽那里何等的人多,你又能進去幾步,到時媽媽與我就是哭死也無能了。」
薛蟠又不是真傻子,其實心里都明白,只是壓不住心頭這團火,如今听薛姨媽與寶釵哭得傷心,臉上也帶了濕意,手里的棍子「 當」一聲掉在了地上,寶釵忙一腳踢得老遠。
「都是我無用,連累了妹妹!」薛蟠蹲了下來,使勁地砸自己,說不出的痛苦。
「咱們一家人又說這樣的話做什麼。」寶釵哭著去扶他,卻哭成了一團,薛姨媽在旁看了,哭得越凶了,只怨自己無能。
一家三口哭了挺久,外面的下人一個都不敢進來,寶釵第一個哭累了停了下來,看看薛蟠又看看薛姨媽,薛蟠抹把臉也停了,薛姨媽仍有些眼淚汪汪的,但也強迫自己變成小聲抽泣。
「如今總要有個章程。」寶釵說道。
「我是不會同意你去嫁給那個寶玉的。」薛蟠悶聲道,「他只會一天到晚姐姐妹妹的,除了這個還能干什麼。」
「蟠兒,好歹……」薛姨媽對寶玉卻是印象極好,一方面是王夫人夸的,一方面寶玉在女性面前都表現得極為溫柔親。
「好歹什麼,榮國府什麼時候輪到他,如今爵位是大老爺的,將來還能傳給寶玉,他們想什麼美食呢,莫不是想治死了璉二哥。也是,治死了我,再治死了璉二爺,咱們兩家不是她說什麼就是什麼。」薛蟠嘴里越諷刺起來,句句戳人心。
就算打著這樣的主意,被薛蟠道破,薛姨媽面上也不好過,有心呵斥幾句,又想著她兒子被弄成了死人,怎麼也張不開嘴,半響才說道︰「我不過一句,你倒是千萬句等著。」
「媽媽,我勸你不要再跟著姨媽瞎折騰,先前將家里折騰進去那麼多銀子,她為著自己該坑咱們還是坑了。如今她天花亂墜地說得好听,誰知道打的什麼主意,這事也不是她一人說得算的。更何況璉二哥還在呢,听說北靜王爺很看重璉二哥,就是宮里也耳聞,姨媽能翻天了。咱們這事還是璉二哥好心告訴,媽媽不說感謝,反而算計人家爵位,兒子是沒這個臉。」薛蟠經這麼一事,說話倒通透起來,「要我說,咱們京里有房子,還不如收拾好搬過去,寶釵也不用急,璉二哥也好說話,他的人頭也廣,托托他沒準有好的。」如今薛蟠深恨王夫人的,對提醒他的賈璉卻是感激涕零,心里早就偏向一邊了。
「媽媽,不管如何,這事總是人家的情誼,咱們不能故作不知。」寶釵卻眼楮一亮,心里有了計較,跟著說道。
見一雙兒女都如此說,薛姨媽也是意動,便點頭︰「自該備上一份厚禮,蟠兒你去吧。」
「哥哥去的時候也不要張揚,畢竟咱們與姨媽也不好一時撕開。」寶釵在旁提醒道,她心中的憤恨不必薛蟠少,只是埋得深,她已經打定主意,要用盡手段進得高門大戶,才能將來得勢算總賬。她偏不信邪,賈元春雖是宮里的娘娘,但能只手遮天不成,總能有機會拖下馬的。而賈璉能提醒他們,說明他與姨媽他們也不是一路人,這倒是利用的地方。
薛蟠也知道不能只依著自己的喜好,只能不高興地應了,又追問︰「那咱們什麼時候搬走?」
薛姨媽卻不意搬走,他們孤兒寡母住外面也沒個照應,這本就是王夫人欠她的,她理該在榮國府好好地受照應,若是讓薛蟠一個,恐怕他得玩瘋了,還不如有賈府鎮著。而寶釵這次倒也是站在薛姨媽一邊,就算不肯承認也不得不承認他們薛家自從父親死後就敗了,若不能依托榮國府的門第,她的前途更茫然,舅舅那邊絲毫也沒有留客的意思,要是硬貼上去反而不美,還不如仍在這里,接觸的人也能多一些,尤其是林妹妹那里還有兩個宮里的嬤嬤,好歹也是一條路。
薛蟠見她們欲言又止的樣子便明白了大半,登時臉又耷拉下來,直接推門出去,將門摔得震天響。
薛姨媽的眼眶又紅了,只拉著寶釵說道︰「若是你也跟那個魔障一般,我怎麼活。」
寶釵忙安撫道︰「媽媽別憂心了,哥哥不過是說說罷了。」
「但願如此。」薛姨媽眼中的憂愁卻是化不開,她何嘗不知道兒女的不平,是又有什麼法子,形勢比人強啊。
薛蟠出了門,冷風一陣吹來,打了個寒蟬,也不知往何處,本想讓香菱過來松快松快,不免想到那案子就是從香菱起的,又泄了氣,干脆一個人晃晃悠悠地拿了一壺酒回房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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