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嗣心神不定,召來醫生診脈,沒有現任何異常。
又來了。
從小時候起,只要有壞事要生,或者身邊親人有**煩,他都會有這種感覺。父親拓跋?遇刺那天,他一整天坐臥不寧,心驚肉跳,當晚幾次從睡夢中驚醒。
他的父祖輩會找鮮卑巫師佔卜。
他也信這個,但他不能鼓勵這個。鮮卑人越來越遠離草原,不能總是用草原的方式來解釋更廣闊的世界。
但是今天他很想偷偷地重溫這種方式。
叔叔拓跋質家里養了一個巫師,剛才悄悄派了最快的馬車去請,應該快到了。
當這個白袍老人雪白的胡須和頭出現在宮燈柔和的光線中時,拓跋嗣感到一種無言表的踏實感。
巫師說請借用陛下一碗羊女乃。
羊女乃緩緩傾灑在地上。
停止流動時,巫師說陛下以為這是什麼?
拓跋嗣俯身一看,隱約覺得像一只帶翅膀的蟲子。
蒼蠅?
巫師說陛下聖明,這是一只馬蠅。
馬蠅意味著什麼?
馬蠅對馬不算大威脅,但如果馬蠅撞了馬的眼楮或者咬了馬的**,那麼馬會驚慌狂奔,也許就會把主人摔下來。
如果羊女乃流成的馬蠅只有一只翅膀,那麼它不會給我們的馬兒造成太大的傷害。但是陛下你看到了,這是一只翅膀齊全的成年馬蠅,它會讓馬兒很難受。
羊女乃流成馬蠅,陛下心神不寧,意味著會有一次小小的劫難落在鮮卑人頭上,會有陛下的親人從馬背上掉下來。
那麼還有什麼補救的辦法嗎?
陛下難道不知道只要有馬就會有馬蠅嗎?再厲害的馬蠅,也不能吃掉一匹馬。
那從馬背上掉下來的人會怎麼樣?
就看他掉在誰的手上了。
送走巫師,拓跋嗣盯著地上那攤羊女乃愣。他覺得羊女乃流成的這個玩意兒其實也以說是一只蝴蝶,甚至以說成一只鳥。但羊女乃這樣流,巫師那樣說,一定是某種力量在指引,只不過人們說不清楚這力量的路數罷了。
誰會從馬上掉下來呢?
讓一個鮮卑人掉下馬背還真不容易。他記得父親曾經從馬背上掉下來,那是因為馬蹄子踩進了旱獺洞。他小時候的一個玩伴騎馬沖過一個樹林時,不小心被一條橫過來的樹枝掃落在地,摔斷了一條腿。這些都會被人說很久,因為除此以外,從馬背上掉下一個鮮卑就像天上掉下一條羊腿一樣罕見。
除非在戰場上。
這些年征戰不休,無數鮮卑人從馬背上掉下來,身上插著箭,脖子上沒腦袋,肚子被切開。
此刻自己的親族中,誰又在戰場上呢?
燈花突然一爆,拓跋嗣嚇了一跳,幾乎瞬間想到一個名字。
阿薄干!
這個外甥雖說不是很有出息,但畢竟是妹妹臨終前托付給自己的,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怎麼向九泉之下的妹妹交代?
拓跋嗣突然很想和崔浩聊聊,是一想到現在是深夜,又不忍心把崔浩叫醒。自己在屋子里躁動不安地走了幾個來回以後,終于還是忍不住叫太監去傳崔浩進宮。
崔浩來了。他也沒睡,正在讀《易經》。
拓跋嗣把巫師的話告訴崔浩,問他怎麼看。
崔浩用一種似笑非笑的眼神看著拓跋嗣,半天才說出一句︰
「恕臣冒犯,臣是孔夫子弟子,一向不談怪力亂神。巫師能看到的東西,我這樣的凡人未必看得到,不好評價的。」
拓跋嗣說先生剛才還說《易經》,難道《易經》不預測未來嗎?再說誰都知道先生雅善看星象,這些算不算怪力亂神呢?
崔浩很認真地長揖到地,然後回復皇帝︰
「稟陛下,臣並不是看不起巫師,只是各行其道而已。陛下說到了《易經》,這其實並不是什麼算命佔卜的書,而是揣摩天地萬物變化興替之道的書。變化這東西,並不神秘,只要你了解一件事的過去,看清它的現在,就基本能說清它明日什麼樣,這也許就是所謂未卜先知。這和看羊女乃形狀預測吉凶,完全不是一一回事。」
拓跋嗣不能不認同崔浩的看法,但是又不能因此無視巫師的警告。沒等他話,崔浩自己把話挑明了︰
「陛下是不是擔心阿薄干那邊?」
拓跋嗣不吭聲。這就代表崔浩說中了。
「其實無論有沒有那一灘羊女乃,陛下也會有這份憂慮。臣仔細看了長孫嵩和阿薄干遞來的作戰方略,覺得他們心氣太浮,方略語焉不詳,關鍵問題沒有想透。」
拓跋嗣用眼神鼓勵崔浩繼續說下去。
「他們最清楚的一點,是要想辦法拖住劉裕,而且要設計讓他上岸。這個想法本身是不錯的,而且也說了激怒劉裕官兵的辦法。但他們沒有說清楚,假如劉裕真的上岸拼命,他們怎麼對付。大主意當然是用騎兵沖殺他們,但劉裕老成持重而又敢于冒險,他既然上岸,就一定有對付騎兵的辦法,假如長孫嵩和阿薄干不當回事,怕是要吃虧。」
拓跋嗣說假如你是劉裕,你會怎麼做呢?
崔浩微微一笑︰
「陛下常說我們不輕視今天的晉朝,要我們吸取燕國滅亡的教訓。那麼陛下回想一下劉裕進擊南燕時,是怎麼對付燕國騎兵的。」
拓跋嗣點點頭︰
「車陣!」
崔浩欠身長揖︰
「臣以為這一次他會如法炮制。」
拓跋嗣招呼崔浩坐下,伸手攤開一幅宣紙,一揮筆畫出一條黃河,而後把毛筆交給崔浩。崔浩也不推辭,拿起筆在岸上畫了一個方陣,三面向敵,一面靠水。又在書面上畫了幾艘簡筆船,船上飛出箭頭,剛好掩護方陣的兩翼。
拓跋嗣看了一眼,微微頷首︰
「如果劉裕這樣結陣,我們的騎兵沒法包圍,抄不了後路,只能正面強攻,沒法吃掉他們。這樣一來,他也移動不了,沒法攻擊我們,照樣也沒有勝算啊。」
崔浩搖了搖頭︰
「臣以為,劉裕如果找不到狠狠殺傷我們的辦法,就不會上岸。只是臣才疏學淺,還想不到他有什麼凶猛手段。」
拓跋嗣有點不以為然︰
「南人對付騎兵那些手段,閉上眼楮都能數過來,基本都是自保有余,殺敵不足。」
崔浩微微一笑︰
「陛下忘記李陵了嗎?」
漢代飛將軍李廣的孫子李陵曾經帶著5000多步兵擊殺上萬匈奴騎兵,拓跋嗣很是津津道。現在一提醒,算是醒神劑。拓跋嗣一時無語。
嘆了口氣,突然覺得這樣很無趣。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阿薄干到底有什麼造化,就算是做皇帝的舅舅,也左右不了。想到這里,沖著崔浩一笑︰
「深更半夜的,叫你受累了。這樣吧,咱們就打個賭。我賭劉裕拿阿薄干沒辦法,你賭阿薄干會吃虧。誰輸了,誰去喂一天馬。」
崔浩一愣,而後連連擺手︰
「臣怎能賭我軍失利,太不吉利了。」
拓跋嗣做了一個無妨的手勢︰
「就這麼定了,除非你認為劉裕不會主動攻擊。」
這下點中了崔浩的死穴,他是自內心認為劉裕一定會動手的。
「好吧,臣領旨。不過還是希望劉裕趕快通過,兩軍不要交鋒啦。」
拓跋嗣低頭看了看,那攤羊女乃差不多已經快干了,看不出馬蠅的形狀了。
但那股淡淡的羶腥還在,像一個無聲而執拗的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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