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于謙家里踫了一頭的釘子出來。張佳木面無表情,心里卻是翻江倒海一般。
于謙這個人,憑良心說,他也不喜歡。太無私,太公正,太剛直,太暴烈……說句屈心的話,也是太沒人味了一些。
這樣的人,生來就是給人仰視的。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只等閑。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除了治國能力稍強之外,于謙就是一個強化版的海瑞。這樣的人,極少私人的酬酢,渾身上下看不到幾分人性,但就是這樣的人,于國于民,也有極大的作用。
現在的于謙,猶如一根定海神針,將滿朝上下壓的死死的。到這會兒,張佳木才憬然醒悟,要于謙死的。絕不會是現在被囚禁在深宮里的太上皇,于謙對社稷有功,真正要他死的,是滿朝的這些文武官員們
木秀于林,風必揣之。于謙所為,就如雞群中的鳳凰,他太顯眼,太奪目,也太異類了一些啊……
「于大人啊,你今日所為,就是來日取死之道啊……」
立儲爭儲的大事,就要展開,這時候就是站隊。站對了,自然飛黃騰達,站錯了,滅門之禍近在眼前。所有人都卷了袖子上台拼命了,但于謙居然在這種事上不發一言,這樣的話,不管哪一派獲勝,于謙將來的下場都很不妙。
這種關系到未來身家性命的大事,他怎麼這麼糊涂
于謙糊涂,張佳木卻不能糊涂。
夜色之中,北風呼嘯,他的心里卻是一團火熱
他心中明白,以他的背景和做事的能力,如果不生變亂,終此一生。也就是到錦衣衛千戶就算頂點。至此之後,想再有寸進,也是難了。
可錦衣衛千戶在普通百姓面前還算個人物,在真正的大人物面前,真的是連狗也不如
亂世將至,正是男兒丈夫聞機而起之時。
這會兒要是因循守舊,不思進取,甚至是畏縮退讓,甚至如于謙、朱驥那樣只有國事而無自己,他辦不到,也是絕無可能之事。既然機會擺在面前,就須得自己牢牢抓住才是
兩盞燈籠引導著他前行,張佳木騎于馬上,只是一迭聲的下令︰「快些,回正南坊!」
……
百戶府中,已經站了滿滿當當一院子的人。
張佳木馭下寬嚴有度,既不暴烈,也不一味懷柔。其中分寸,他掌握的極好。到現在這會兒,不管是新投效的兩個教頭,還是任怨這個生死兄弟。又或是劉勇這個總旗,都是各司其職,份內事做的停停當當的,不需要他多操一點兒心。
而一聲令下,則號令無有不尊,能將錦衣衛部下和無賴混混雞鳴狗盜之徒出身的坊丁教成如此模樣,能將各方勢力應付的不出一點漏子,張佳木自思,自己已經做到了最佳。
他經營數月之久,今日就是試金之時。
到了院中,早有李瞎子見機,一聲大喊︰「大人到!」
院中「轟」的一聲,數百人整齊列隊,依十人一隊的隊列,站的整齊劃一,見張佳木進來,便是一個個注目行禮。
便是任怨與劉勇等人,亦是這般行事,無人敢于例外。
等他踏足階上,任怨帶頭躬身,暴喝道︰「見過大人!」
「見過大人!」自任怨與劉勇以下,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低了下去,各人都是用盡肺腑里所有的氣息,一起跟著暴喝起來。
張佳木神色淡淡的看著石階下如林般彎下去的身軀,到了今天這種地步,一呼百諾,百夫折腰,豈是容易得來的?
有權的感覺……真好。
眼前情形,已經成為常態。年前坊丁小隊的校閱震動劉勇等人之後。後來所有的錦衣衛官校也輪流到坊丁那邊去輪訓,一切站班禮節都是相同,到現在,終于成了這般氣象。
「今天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短短一天,發生的事也極多。但張佳木此時所說,在場的人當然都知道話中含意。當下院里所有的人都向著莊小六幾人看過去,一時間,幾個今天隨行的人都低垂下了頭,不敢面對眾人的眼光。
「抬起頭來!」
張佳木暴喝一聲,莊小六幾個猛一激靈,立刻就把頭抬了起來。
下意識的動作,熟極而流,昂首抬頭,挺胸收月復,雙腿並攏,雙手低垂,立刻就有了一個樣兒出來。
「站的不錯。但只有樣子是不成的。」張佳木聲若金石,在夜空中來回飄蕩︰「對付老百姓一個比一個拿手,真到動手的時候,卻是慫的比誰都快。你們不是常說,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對著邊軍時,怎麼把這話給忘了!」
莊小六的臉漲的通紅,上前一步,大聲道︰「大人,小人是大人一手提拔的,平時的嚼裹,過年賞的東西,都是大人的。現在穿著這一身皮,出去也是個人物了,今天的事,是小人們丟了臉。折了大人的面子。小人……」
「嗯?」
場中一片寂靜,就莊小六一個人侃侃而言,在場的人,除了少數錦衣衛的旗校有點看熱鬧的意思,十停有九停不是張佳木一手拉拔起來的?這個坊,就是張佳木一手一腳踢騰出來的勢力,到了這會兒,就算看出真章來!莊小六丟人,丟的也是這群人的臉,雖然平時大伙兒嘻嘻哈哈的兄弟一般,在這個時候,竟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替莊小六幾個求一句話的情。
莊小六說了幾句,臉上雞血般的紅,他不比別人,雖然為人警醒,手腳也快,但拙于言辭。說這到兒,竟是卡了殼一般。
他想了再想,終于將身上腰刀一抽,眾人還在詫異,任怨剛要喝斥,只見莊小六手中長刀一轉,「嘶」的一聲,這廝竟是用腰刀將左手的小指給切了下來。
手指落地,莊小六面白如紙,斷指處鮮血狂涌,他只是昂著頭,直視著張佳木,聲音竟是無比沉毅︰「小人的手還要替大人提刀,這一次就以一指為報,請大人放心,日後再有今日般事,小人就自己割了腦袋,再不會把這條賤命留在世上,丟人現眼!」
這個混混竟是對自己也如此狠手,饒是效果正是張佳木所要的,他也不禁為之動容。
這伙人。真的是他一手拉拔起來,所以最是忠心不過。況且他們行走坊中街面,要的就是一個臉面,今天的事,就算張佳木不提,他們自己也要拿一個交待出來,不然的話,以後真的沒臉出門,也見不得往日弟兄了。
見莊小六如此,曹翼與其余幾個今天跟隨的坊丁也一起抽刀,都欲自斷一指。
「都住手!」張佳木大步而下,止住曹翼幾人,然後才將莊小六斷了一指的手捧起,看了一看,又將他刀拿了過來,一劃而下,竟是將自己衣袍下擺割了下來,然後將斷指之處包扎止血。
莊小六痛的已經說不出話來,但見張佳木如此行事,眼中含淚,竟是滿臉的感動之色。
不僅他如此,四周坊丁無不露出感激的神情。做無賴混混的,不是天生壞種,就是有說不出來的苦衷,江湖上打滾的多了,什麼事沒見過?今天的事,是莊小六幾個不僅不能護主,還丟了臉,就算被打幾十棍開革,也絕不會有人說什麼。莊小六自斷一指,在經常三刀六洞的無賴群里也算不得什麼,但有張佳木割袍包斷指的舉動,在場的無賴混混們,都是感覺臉上飛金,似乎失掉的面子,這一瞬間已經全部挽回。
待張佳木包扎完畢,莊小六忍著痛道︰「大人……」
「你什麼也不必說了。」張佳木打斷他話,溫言道︰「小六,你是好樣的。今天的事,咱們從此不再提,好麼?」
「是,大人!」
有此一語,莊小六徹底挺直了腰板,用響亮的聲音回答道。
「這件事,我也有責任。」張佳木回到階上,侃侃道︰「沒叫大伙兒練膽氣,練真正的殺人術。其實,邊軍有什麼了不起,鳥兒比咱們大不成?」
此語一出,眾人都是笑起來,張佳木卻不笑,只是接著道︰「就是殺過幾個人,身上有點兒殺氣倒是真的。從今開始,坊里也要狠練,軍姿隊列什麼的,就到此為止,從今往後專練斗技,下回再遇著邊軍,咱們打他娘的!」
「對,打他娘的!」
李瞎子第一個振臂而呼,其余坊丁自然相隨,便是錦衣官校也向來與邊軍不睦,對張佳木也是服氣的緊,當下亦是相隨,一時間,院中氣氛立刻就熱烈起來。
張佳木又宣布,取消休假,明天開始輪值訓練,再有,坊中巡查,更要加緊。他威望極高,雖然提前取消假期,但也沒有什麼人覺得不妥。
看著眼前情形,張佳木只覺得疲憊的很。這一天,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現在已經成功的將士氣鼓動起來,眼前的這些人,就算不如邊軍精銳,但也不至于見著強人就成慫漢了。來日大變,他手里的實力就是眼前的這二百多條漢子,如果不把他們捏在一起,抱成一團,能拿他們當成身後強援,來日大難,又將如何自處
只是莊小六的這根手指……張佳木搖搖頭,不為人知的輕嘆口氣︰將來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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