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罪在其人
話說成蘊明等人為查尋林家慘案,在羽仙鎮里待了數日卻是無半點眉目。實在叫人心灰意冷。
這日,已是七月立秋,天氣涼爽,晴空浩渺。羽仙客棧的後院里,花顏憔悴有落敗之相。一粉紫色流裳裙的女孩蹲坐在花旁,靜靜地看著殘落的花瓣,眉目攢起,略顯傷愁。忽的,她又一展眉頭,高興道︰「蓮哥哥。」
「小遙。」一白衣面容消瘦蒼白的男子走來。他的身子很輕,踩在地上也沒有聲響。
小遙起身,整了整衣服拉起祁蓮便到一旁的舊凳子上坐下。揚起一張清秀可愛的笑臉,只是眼底有著一抹黯色︰「蓮哥哥,我們好久沒像小時候一樣聊天了。」祁蓮兒時是在一百花鎮里長大的,與小遙自小就是鄰居。祁蓮又虛長小遙幾歲,小遙便認了他做哥哥。可祁蓮實在是太優秀了,凡是他種的花必是美艷絕倫,引得人爭相搶奪。也就因為這個,他被人擄走,失蹤了多年。
「啊,是啊。」祁蓮望了望天,又收回視線,目光陰郁。
他從來不是個陰郁的人,但他的陰郁惹人憐惜。小遙看著他,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人是很容易改變的。她低低的說︰「蓮哥哥,你……過得好麼?」
祁蓮沉默不語,唇張了張又閉了上去。眉有楚色。過得好不好,他已經不清楚了,也沒精力去想。
「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小遙面色憂傷,卷起袖角又松開反復弄著。「你家主人待你很不好。我看見了。」她眼神一暗,「他經常叫你喝酒,你本不會喝他卻硬要你灌下去。你抗拒,他就笑著打你,打得你遍體鱗傷。他不讓你睡覺,要你沒日沒夜的做事。這樣的人,你為什麼不逃走?」
祁蓮溫和地笑了笑,平凡的臉依是慘淡︰「小遙,你不用為我抱屈不鳴。這……這是報應。」他幽幽嘆了口氣。
「報應?要是報應這也該夠了吧!」小遙有些憤然。清秀的眉又是憐惜地看著他。「你已經受盡了苦,要得到報應的應該是別人而不是你。你那麼、那麼得好,從小就幫著我,要不你我早就被那酒鬼爹打死了。還有你還救過人,如果沒有你那紅姐姐就……」
「好了!」他失聲道,「你,你不知道的。」他伸出細瘦顯骨並斷了一尾指的左手看了許久,也想了許久才道︰「一個人一旦犯了錯無論怎麼洗也洗不盡這一身的髒。你明白嗎?」他定定地看著她,眼里暗涌著黑色的海水。
小遙驚得愣住,她開始害怕起這個人了,這個她打算敬佩一生的人。但她的怕不是他會做壞事去傷害別人,而是怕他會傷害自己,把自己逼到一個見不到陽光甚至沒有空氣的深海里。
「他是和我一樣是一身髒的人,我不怪他。他要怎樣便怎樣,只要他不再……不再……」殺人就好。他暗自說完,目光一絲悲憫。
這時,有人推門而入。一身紅火的衣裳伴著低低地交談聲進ru。
「謝姑娘,這林家慘案多日來未有頭緒,你怎麼看?」來人的正是謝初旋和走在後頭的成蘊明。
「林家的人死的蹊蹺,現場的打斗痕跡非常明顯卻是凌亂得很,一點也不像會武功之人留下的。而那死人面相恐懼,皆睜圓目,嘴巴大張,應是受到極度的驚嚇才會如此。看情況,這些人的死不是被外人所殺,而是內部互相砍殺所致。」清冷的聲音響起。祁蓮頓了頓,回頭看去。她眉目清冷凌厲,一身紅裳如火如荼,卻不俗媚反顯得孤傲絕塵。
「嗯。」成蘊明應了一聲,沒發現坐在花前的祁蓮與小遙,繼續道︰「能導致人做出這樣無法控制的行為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被人下了致幻的毒藥,但林家富麗堂皇,庭院眾多,幽徑曲折多變。若要下毒一一毒死這上百人很難。若放毒入水中也不難,只是林家用的是活水,那毒水只怕還未用便先流走了。而第二種可能是巫術——蠱毒,只要有一人中蠱,那蠱主就可以控制宿主並把蠱毒傳給他人……」
謝初旋忽的停下。成蘊明奇怪地看了一眼她,這才發現祁蓮與小遙正坐在一起。謝初旋淡淡看了一眼他們又邁步走向大廳。成蘊明對他們抱拳一笑便也離開了。
「小姐回來了,我先走了。」小遙低聲說了一句,飛快地起身跟了上去。
祁蓮低垂著頭,臉色如紙,獨自坐在那兒。眼簾半垂看著地上的殘影。唇邊忽的輕笑起來。
大廳上。
呂蕭等人圍在一方桌邊,臉色沉重。白莽有些不耐,半敞開衣裳,露出結實的胸月復,一碗茶一碗茶的大口喝了起來,一雙眼直往櫃台上瞟去。櫃台上的老板娘見了不由嘆了口氣惋惜起來。好好的茶竟被如此飲用,可惜了。羊胡子任病邊捋著他的胡子邊看著白莽的牛飲。而董師師則伏在桌上把玩著手中的小瓷杯,目光神游。
「娘,喝口水吧。」一少年聲音輕聲道。
眉玉蘭頓了頓,接過瓷碗,模了模眉江流的頭,溫柔地笑了笑︰「你也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她喝了一口水,水淡而無味卻是甜入心底。
「不。」眉江流一笑,眉眼清秀,溫良得很,「我不累,我陪你。你肩膀會疼嗎?做了這麼久的賬,肩膀的老mao病肯定又犯了,娘。我幫你揉揉。」說完,他便把手搭在娘親的肩上,熟練地揉動著。
眉玉蘭捋了捋散發,便讓他按摩著。真是一幅慈母孝兒的景色,叫旁人看了欽羨不已。
「來了!」呂蕭興奮一叫,看著出現的謝初旋及成蘊明,上前問道︰「成大俠,謝姑娘,你們可有什麼發現?」
成蘊明搖頭嘆息。呂蕭等人神色一暗。白莽拍案喝道︰「她女乃女乃的,我們在這兒待了這麼久都白費了。」成蘊明歉然自愧。
「其實也並無線索。」紅衣移動,冷冷地坐了下來。
眾人把目光放在這謝初旋身上。謝初旋原是在那天便要離開羽仙鎮的,但突然間她又改變了主意,留下來一起破案。
「今日,我與成大俠一齊又去了一次花窟,發現那里被大火燒了,灰黑四壁。應是昨日剛被燒毀的。這可以表明,凶手這段時間都在羽仙鎮里,很有可能還未離去。」謝初旋淡淡地條理清楚道︰「先前,成大俠分析否定了凶手下毒的可能,那就只有巫術。」
「巫術?」呂蕭一愣︰「難道是拜月教?」謝初旋淡淡搖頭︰「拜月教經那次之後便退出了武林勢力,深居苗疆,應不是它。」
「那就是一個會巫術的人?」董師師放下把玩了許久的杯子,興趣盎然道。她從小到大還未見過有人使用巫術這等奇異的事。她都是听大師兄講他在拜月教的奇遇才知道原來還真有會巫術的人。
成蘊明鄭重地點了下頭,面色嚴肅,如臨大敵。︰「會巫術的人才是極可怕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會做什麼,怎樣對付你。」
呂蕭白莽深有感觸,他們都是參加過拜月行刺的計劃中的,都親眼見了在那可怕強大的巫術下,人類的渺小與懦弱。
「那又怎樣,自古以來,邪不勝正。就算是神也會受到懲罰。」董師師拍案而起,一臉信心滿滿,鵝黃衫也艷麗無雙。
白莽在旁拍手叫好。任病也笑著稱贊。只是呂蕭眉角微蹙,似有隱憂,看了一眼謝初旋,見她凝神正坐,無甚反應也就不說了。
日光請和,偶有微風。是個休憩的好時候。
馬房里。一少年倚靠在碗粗般的柱旁,微眯起眼。清秀的臉隱在房頂遮住的陰影里。一身干淨粗布衣裳掛在身上卻也干淨整潔。
「江流。」一聲輕喚,少年暮光之倏地睜開眼︰「啊,祁大哥。你怎麼來了。」
一身著柔白色衣裳的年輕公子緩緩走來。他的目光溫和,可臉色實是太差了,蒼白得仿佛能一指捅破。見他走進馬房,眉江流立刻用袖子擦了擦旁角的凳子叫祁蓮坐下,自己則站在一旁︰「祁大哥,你身子不好,為什麼不多躺在床上休息,怎麼來這兒了?這兒又髒又臭的。」眉江流一臉關心卻又埋怨道。
祁蓮笑了笑,淡淡的流光在他臉上化開,顯得有生氣了許多︰「我沒事。」眉江流頓了頓,臉上泛紅︰「祁大哥,你笑起來真好看。」祁蓮一愣,忽的耳旁響起另一陣稚女敕聲音,那是浮竹初次見到他時說的話。祁蓮搖了搖頭︰「你和他說的話還真像。」「誰?」眉江流好奇地問了下。但祁蓮卻搖頭回避了這個問題。「啊,對了。」眉江流叫了一聲,「我娘幫你炖了藥湯,補身子用的。想想現在也應該炖好了。你先等等,我過去拿來給你。」眉江流沒等祁蓮應一聲就飛快地往廚房跑去,像著急地要把藥湯拿來怕他沒了。
祁蓮看著眉江流消失的背影,眼里一陣動容。很少人會對他好,而對他好的人卻又都是因為他還有用,像眉家母子這樣對他好的人,他……他真的很感動。祁蓮低下頭,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淚水,靜靜地笑著坐在那里等著。陽光在他身上流連著,竟讓他平凡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魅力,近乎山水的感覺。
「祁蓮。」一陣寒風吹起帶來一聲低柔稚女敕的聲音。祁蓮渾身一顫,又緊抿著唇站起,低聲道︰「主人。」
浮竹慢慢地走近,伸出白女敕的手舉得高高的剛好到祁蓮的下巴。他使勁地握住往下拉。祁蓮吃痛彎下腰與他平視︰「你先前不是笑得很開心嗎?現在笑一個給我看吧。」浮竹看著他的眼,幽黑的瞳孔冷冷的。祁蓮皺了皺眉,嘴角勉強地展開,眼底只有寒意。
「太難看了!」浮竹嬌喝一聲,隨手一甩。祁蓮便摔了出去。祁蓮身子本來就瘦弱,再加上浮竹這一怪異的力量竟是半天也爬不起來。
「啊,祁大哥!」遠處,一聲驚呼。眉江流端著藥湯飛快地跑來,見祁蓮在地上掙扎著起身,臉上一陣著急一陣擔憂,連忙放下端藥的碗,扶著祁蓮起來。祁蓮人雖高卻十分輕。眉江流沒費多大力就扶起了他到凳上坐下。隨即怒目瞪著在一旁看著的浮竹︰「你不要欺人太甚!祁大哥雖你的奴僕,但他也是一個人!你這般虐待他,你難道不會良心不安嗎!」
浮竹挑起漂亮的眉一笑,身子瞬間移到祁蓮前出手。忽的手勢一頓竟被眉江流抓住反扣住。指尖用力似是要掐入肉里。若是常人此時定會收手,可浮竹不是,他用另一只手倏地從眉江流身側掠過,一把抓住祁蓮的頭發把他從凳子上硬扯了下來。祁蓮沒準備「咚」一聲又摔到地上痛呼一聲。祁蓮臉色煞白,被扯亂的頭發一縷一縷地散在額前。
「啊!」眉江流連忙蹲下護住祁蓮,瞪大了眼看向浮竹,眼里燃燒著怒火似要把浮竹一點一點地焚毀掉!「你……你卑鄙!」
浮竹冷哼一聲,看到旁邊放著的藥湯,皺了皺鼻子,走近一腳踢翻了它,藥水頓時四處流開在地上蜿蜒著。「你……你!」眉江流忽的起身,扶起碗,可碗里的藥已經全倒光了。「這是我娘熬了好幾個時辰的藥,你……你竟然踢翻了它!」眉江流怒發沖冠上前一拳揮向浮竹。浮竹竟不閃躲「啊」的一聲應聲倒下大哭起來。
眉江流愣住,不知所措。
這時,樓上門窗「 」地打開,一襲鵝黃色衣裳的女子翩然而下,扶起倒地而哭的男孩,溫言細語地哄著。跟著院子里又出現了兩個男子,一人五大三粗,袒胸露月復,另一人則青衫佩劍,英俊瀟灑。
哭聲漸漸小去,變成低聲的抽泣。黃衣女子見男孩嘴角泛紫的痕跡,轉眼看向眉江流,怒聲道︰「人家一小孩,惹到你什麼了,出手這般重!」
眉江流本就怕生,見她一臉艷怒的臉看著他,一時害怕不知該說什麼,只是低著頭,一雙眼看著地下。董師師見他這樣以為他理虧,便要大聲說他不是之處。
「董姑娘。」一聲虛弱輕微的聲音打斷了她。「這不關江流的事,是……是我不好……」
「這兒沒你說話的份!」董師師厭惡地看了一眼祁蓮。「你身為一個奴隸,主人受傷,你也不關心,倒是幫著外人。像你這樣,怪不得受人打罵。」
「不許你這樣說他!」隨著一聲怒呵,一塊石子被擲了過來。董師師猝不及防被打到額角,頓時怒意橫生,突地拔劍傾身向身穿翠衣的少女刺去。劍直指著她的臉,倒不是要殺了她而是要在她臉上劃上一劍。翠衣少女驚恐地連連後退,忽的被地上的石子拌了一跤,倒下。那劍直直逼來。
「小遙!」祁蓮驚呼一聲。此時,在身旁的呂蕭白莽二人實是看不下去了,雙雙出手。呂蕭持劍挑起董師師的劍,白莽則扣住董師師的手反拉住她。「師兄,白大哥,你們……你們……」董師師恨恨跺腳收劍。只見呂蕭向小遙俯身歉然道︰「你沒事吧。我師妹性子不好,請多擔待。」伸出手欲扶起她。
小遙「哼「了一聲,瞪了他一眼便不理那只在空氣中停留了許久的手。自己咬了咬牙起來。忽的腳一軟又要倒下。呂蕭連忙扶了她一把。小遙立馬推開他,怒言道︰「不要你幫忙,你們都是壞人!」小遙性子本是溫順膽小,但今兒見蓮哥哥被欺負不由地鼓起勇氣。蓮哥哥本就活得辛苦,她不能再讓人欺負他了。小遙握了握拳,一瘸一拐地走到祁蓮身前,定定地站住,一雙圓黑的眼使勁地睜著,盯著那些欺負蓮哥哥的人。
「師兄,跟她道什麼歉,不就是一個跟在別人後面的丫鬟。」董師師斜睨了她一眼,「我看殺了她,那謝大小姐也不敢拿我怎麼樣!」「師師,小心!」呂蕭低喝了一聲。「什麼?」董師師怔了一下,只見一道翡綠色的影子掠過,直指向她。倏地一聲削下她鬢旁的縷發,嵌入牆內。眾人定楮一看,原是一片翡綠的葉子。
「你!」董師師模了模被削斷的發絲,提劍橫指著樓上。只見那鏤著百花紋的窗戶被打開,一襲火紅如血的衣裳突兀地出現在那兒,一雙明艷如寶石般地眼自上而下地看著他們,透著一股清冷的傲氣。
「小姐!」小遙心里一喜,心也放下了不少。隨著這些日子以來,小遙漸漸對謝初旋產生了依賴,昔日的害怕與恐懼都消散了,倒覺得她分外眼熟,也許是那一日,那雙眼楮里異常的溫柔使她改變了對她的看法。
謝初旋對小遙頷首,隨即冷冷地看著董師師︰「下次,削的可不是你的頭發!」
「你!」董師師怒目直視她,恨不得把她砍成八塊,可被呂蕭按住佩劍不得發作。
「浮竹,浮竹。」謝初旋睨了一眼已經不再哭泣的小男孩,低低地吐出他的名字。隨即離開了窗口。
「蓮哥哥,我們回去吧。」小遙抓著祁蓮的袖子說道。祁蓮視線從空蕩蕩的窗戶回過神來,淡淡地應了一聲,半扶著小遙向屋里走去,在一旁的眉江流恨恨地瞪了眼他們也跟了上去。
等小遙回到房間時,夜已經來了。
房間里點著一盞微弱的油燈,光線昏昏暗暗的。小遙拾起火折子加點了幾盞油燈,房間頓時亮了不少。而謝初旋正坐在黑色漆的椅子上,以手支額,閉上了雙眸。
「小姐。」小遙輕輕喚了聲。手緊張地握了握衣角。
謝初旋徐徐睜開眼,眼眸中似有一種流光,透入人的骨子里︰「說吧。」
「奴婢,奴婢……」小遙支吾了半天,不知如何開口。臉色有些蒼白。最終咬了牙「撲」地一下跪下,定定地說︰「奴婢想學武。」
謝初旋挑了下眉,淡淡地看著她︰「為什麼?」「因為我想保護一個人,他受的苦太多了,我不想再讓他被別人欺辱。」小遙睜著眼看著謝初旋,眼里的信念堅定如盤石,不可轉移。
謝初旋挑起她的下顎,定定地看著︰「像你這樣的人,要說出這般話來實是下了不小的決心,可你知不知道。」謝初旋頓了頓,眼兒微閉,似有一份倦意,一份嘆息,一份不明的感情,「他可願意接受你的保護。」
小遙一怔,迷惑地看著謝初旋︰「他為什麼不願意?」
謝初旋笑了笑︰「他是一個男人,一個男人怎麼可能會讓一個女人保護他。再說……」謝初旋推開身後的窗,望了眼天空。外面的夜色真的好寧靜。「再說他也不是一個什麼都不行的人。他只是……只是不願罷了。」
「不願?」小遙跟著望向窗外,一輪皓月驀然入了眼底。清輝在她眼底跳躍著朦朧的光。
「是啊,不願。」謝初旋以一種極輕極輕的聲音說著,「他在懺悔,永無止境地懺悔。沒人告訴他,他的罪已經洗清了。」晚風吹起她鬢旁的細發,纏在她合起唇邊。那些話語已在空氣中沒了蹤跡。
小遙靜靜地跪在地上,眼里一片迷色。罪?他究竟犯了什麼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