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個蘆灣,只有一個人對危高岩另眼相看——這就是韓大秀了。她看出,危高岩高出眾人的地方,都是從他的讀書看書里來的;甚至,他那比謝發高他們俊秀得多的外貌都是從讀書看書里來的。你們合伙欺視他,你們能跟他比嗎?你們能跟他比眼光、比志氣、比前途嗎?他那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一點一滴都透著文化!你們呢?真是!
年輕人精力過剩,搞搞夜游,偷偷西瓜,打打群架,那都是樂在其中的美事兒。可是,蘆灣青年們的這些美事兒,危高岩是沾不上邊的。凡事都是朝著懷里作揖,別人都是低級的、錯的,自己才是高尚的、正確的。謝發高就說︰「就他?手不提四兩,肩不挑半斤,連孔乙己都不如,還能跟我們混?人家三撲欹兩克西,早把他杵成肉餅,那還不掉了我們的底子?」危高岩卻會說︰「什麼人哪這是?雞鳴狗盜之徒,還能上得了正席?」于是,作為另類的危高岩,勞動之余,發發思古之幽情,觀觀今世之書籍,倒也自得其樂。
這天晚飯過後,危高岩正在看達芬奇的傳記,猛可地韓大秀闖進了門里。危高岩連忙說︰「哦,我媽本來還在的,可是剛剛到菜地去了——要不,我幫你去叫。」
韓大秀忽然嬌憨起來︰「誰說我就一定找危伯娘了?你陪我敘敘話,就翻了駁船?」
危高岩尷尬地搓了搓雙手,訕訕地說︰「可是說什麼呢?要不,就說說《最後的晚餐》?」
韓大秀一愣︰「可是,我已經吃過了呀!」
危高岩還在發 癥︰「再不,就說說蒙娜麗莎?」
莫拉泥沙?韓大秀更是驚訝︰未必是說,晚餐吃飽了以後,再不要去拉泥沙——那樣對身體不好?
見韓大秀這也不肯那也不肯,危高岩就把他心目中最美麗的女神搬了出來︰「安娜?卡列尼娜?」
韓大秀忽然哈哈大笑︰「那就是安錯了!既然安了,又卡了你了,那就別安了。」
危高岩忽然清醒過來,連忙解釋︰「哦對不起,我剛才是在跟書中的人物對話。」
韓大秀還在笑︰「我又何嘗不知呢?我也是跟你逗著玩的。我是不懂,但是大家開心哪!我可憐的高岩哥呀,難怪你在蘆灣不入稿的,你真是書呆子一個!」
對于這樣親昵的稱謂,危高岩臉上卻沒有起半點的熱潮。韓大秀的心里,不免有點失落。
回到家中,韓大秀的臉上還紅潮潮的。韓堯金關切地問︰「秀啊,怎麼樣?」
韓大秀還想打馬虎︰「什麼怎麼樣?」
韓堯金呵呵地笑起來,驕傲自滿地說︰「你把哥當木頭墩子了!大了不敢說,這巴掌大的蘆灣,哪一件不地圖樣地映在哥哥的腦子里?」
韓大秀自然是知道哥哥的精明,可眼下這事……她不由得嘆息一聲。
從妹妹失落的眼色和這黯然神傷的嘆息聲里,韓堯金讀懂了許多。「他危高岩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真糊涂倒也簡單,裝糊涂就有點嗦了。」
「……我不管,」韓大秀忽然委屈得有點想哭,「我要哥哥做主。」
按照習俗,這時候應該轉出媒人先生來提親。可是,這些,都理所應當地要由男方來運作;如果女方主動地去操持這一切,那就未免太跌份了。韓堯金思謀了一下,提醒似的說︰「危婆婆該是一個忠厚的老人……」
韓大秀忽然驕傲起來︰「當然啦!」
次日晚上戌亥交關之際,危高岩從東荊河灘散步歸來。才回到家門口,卻見韓大秀握著一柄毛扇,正陪著危婆婆敘話,就無端地興奮起來,還賣了一個乖巧︰「巧不巧?我剛到你家,你卻到了我家。難怪我剛才硬是覺得差點什麼,原來是你。」
韓大秀忸怩了一下︰「……欸,你說我們像不像翻起車刨子轉迷藏?」話未了,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來。
危婆婆臉上笑成了金光菊,連忙用那毫不掩飾的調子來夸張︰「哎喲,你剛找秀秀了?你們!你們!」
樂上兩句,一時又冷場。危高岩忙尋些學校的趣聞來對付。看得出,韓大秀是很想听他多聊點什麼,然而,聊之未久,不由人的,她又掩不住那懨懨的神情。危高岩就有點發窘,只好把那盎然的頭顱抬起。夜空中,星斗繁密,異彩紛呈,那里頭正藏著馳魂奪魄的童話呢!他的心,早已是輕揚上去,融進那閃閃奪目的星空……
終于,韓大秀離去後,危高岩揚起雙臂,伸個懶腰——看來,該擁抱睡神了。
可是慢著——
「你看看,秀秀哪麼樣?」
「不錯啊。」
「這就好!這就好!這姑娘,真莫得說,又勤巧,又嘹亮;人品又好,才華又高。四道左近,哪個還比得過喲!」
勤巧嘹亮,理所當然;人品也興許有之;——才華麼,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還又高呢!危高岩心下好笑,表面上卻裝作習焉不察的樣子。
「你不曉,這兩年人家屋里外頭,不曉幫了我幾多!沒事就陪我,總怕我一人冷清,心肝該不曉幾多好!有一回我打脾寒,人家一連幾天請醫生,抓藥,還替我燒火做飯,服侍我。就連你姐姐都不來管我。我就跟她說,‘要我們家,有你這麼個好媳婦,該不曉是怎麼樣的福氣喲!’」
危高岩臉龐一熱。危婆婆是進一步地挪得近了,直把雙老眼死盯住他的臉,不奈夜色正自闌珊,雖說是借了星星的光亮,怕也不甚了了,可危高岩卻分明覺到她渾濁的眼楮射出灼人的光芒。「——這門親,我是認定了!」
「呵不!」危高岩不覺失口叫出。
「不什麼?難不成別個還配你不上?遞你說,這幾年,提親的,門檻踏成馬鞍橋,運枝的兄弟還喊叫要打光棍,她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她這為的都是你呀!」
哦?這倒始料不及。「可是我……」
「我,我什麼?秀秀對你有意思,在我正是巴不得!」
這個玩笑開大了!危高岩默嘆一下,就想起大秀平日的情狀,自己竟是渾然不覺,不免替她有點叫屈,仿佛自己做了虧心事。
但,朝下,任由危婆婆窮追猛打,他只是個東風吹馬耳。——不消說,不歡而散就成了這台戲的尾聲。
夜,是愈益的深沉。星星仿佛變得疏懶,渙然失卻了先前的光彩。那半枚月亮,不知何時從薄雲里探出了腦袋;須臾間,又給一片暗褐的浮雲遮去,夜空也就黯淡了下去。危高岩輕輕地吁口氣,不知哪來的閑心,竟憐惜起廣寒宮里的姮娥,無可如何地淺淺一笑,愛莫能助似的。遠處的稻田間,青蛙正零零落落地鼓吹那濁重的土風歌謠;近旁的草叢中,紡織娘低吟淺唱,詠嘆著憂傷的小夜曲,宛轉低徊。危高岩竟自有點淒惻起來。
照危婆婆的渲染,她跟韓大秀是有點相依為命的味道了。唉,按說呢,韓大秀應該是個不錯的姑娘。說真的,他並不是不喜歡,可喜歡跟相愛畢竟不在一個級別。還在高中期間,無聊時他也偶爾玄天玄地地幻想些細節,幻想之中,身體的某個部位會起一種令人害臊的變化。然後他就會自嘲地擺擺頭,理智這時候也就跑過來嚴肅地告訴他︰韓大秀理所當然地應該另有所屬。于是乎,他又無端地嫉妒起韓大秀那個未知何人的郎君︰這個幸運兒!隨即,虛構的醋意里又翻卷出幾分自得,幾分優越,仿佛適才的妒忌不過是矯情的施舍,鬧著玩兒的。——要之,做為別人的人,他是滿可以賞識一番的;一旦和自己掛鉤,就總覺著有點隔,調錯了頻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