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這一生,只會有她自己一個人。
雖然寂寞了些、孤獨了些,但其實她覺得一個人也沒什麼不好,甚至還很不錯。
尹小九默默盯著地上這名她剛從河里拉起來,渾身濕透,頭上還腫了個大包,並且雙眼緊閉的陌生男子,她微微蹙起一雙現在姑娘們一點也不流行的濃眉。
老實說她沒有什麼善心,也沒有什麼愛心,見到麻煩她也不會傻傻去承擔,跑遠些這她倒會,可現在……
抬眼四處張望,這里除了她和這男子外,再無他人。
該說是她太幸運還是他太倒霉呢?在這極偏僻的地方,只有她這麼一個住戶,平時鮮少有人,今日她恰好經過河邊順便停下來洗把臉,結果好死不死讓她發現了他。
雖說這人是她費力拉上岸的,但若再把他推進河里她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反正只是踹一腳,倒也不會費她太多力氣,只是……尹小九蹲,伸手往他鼻下探了探,好半晌後才不情不願的嘆了口氣。
這人還活著呢。雖然她不想攬上個麻煩,尤其眼前的還是個活生生的大麻煩,但她也沒殘忍到把活人再推回河里溺斃。那麼,她到底該怎麼辦?這附近也沒人可以幫她,若要進城,她光走路就要耗個一天一夜,再拖著他,只怕會花上兩倍以上的時間,到那時候他也死了吧。
「干脆就丟在這別管好了……」兩手捧著雙頰,尹小九低聲咕噥,雖然心里很想這麼做,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沒辦法站起身,然後瀟灑的離開。
她心里很清楚,若是就這麼走了,依她估計,這男人至少要在這里躺個四、五天才會有人救,當然這還得在沒有野獸把他吞了、這男人不會自己醒來,以及下一個經過的人會出手相救的前提下。
撇撇嘴,她忍不住嗤笑了聲,看來自己還是挺有良心的嘛,雖然分量很少很少,但還是有的。
眨了眨眼,她盯著眼前這看似昏死過去的男人,突然伸出雙手對他上下其手了起來。別誤會她有什麼特殊癖好,只是想探探這人身上有沒有值錢東西,再來考慮要不要出手相救。
模了半天,一枚銅錢也沒有,她只從他的腰際模出一塊黑木牌,看起來像是令牌,但這東西不能拿去當鋪典當,先別說老板十成十不會收,她還有可能因為持有這塊令牌而被他的仇家追殺。
尹小九默默將牌子塞回去,看著雙目依舊緊閉,顯然沒有清醒跡象的男人,緩緩嘆了口氣,不知是在嘆沒搜到好東西,還是在嘆這人命運坎坷。
「不是我不救你啊,看我這身材也知道,我長這麼小只,可抬不動你啊。」她對著男人喃喃說著。「這位公子,你也不用怨嘆什麼,反正你現在趕去投胎,十八年後……會不會是條好漢我不知道,不過起碼也是個年輕人,到時再去找你仇家報仇也絕對不遲啊。」
看他這模樣頂多二十多歲,雖然年紀輕輕就死了有點可惜,不過起碼不用等到臉上長了皺紋變成糟老頭,就這樣維持著年輕的面容死去也還不錯,更何況若他動作快的話,早早投胎重新為人,他的敵人大概也還沒老死,親手報仇這機會還是有的,算來算去,這人倒是沒什麼吃虧。
「看在你我這麼有緣的份上,四、五天後我再來一趟,若你還在這,我會幫你挖墳讓你死後有個棲身之所。」過個四、五天再來,若他好運沒被野獸吃掉果月復,又或是他真倒霉到沒人救,她一定會挖坑把他埋了,再幫他刻個木牌。
「原來我不只有良心,還很有義氣啊……」尹小九手捂著胸口,這是她很新奇的發現,雖然良心和義氣好像一點用也沒有。
男人額上的腫包流著血,有些已經干涸,呈現暗紅色,再這麼流下去,就算一天只流一點,也會死的吧?
尹小九站起身,拍拍兩手轉身要走,沒幾步就停了下來,有些遲疑的回頭,倒不是她突然善心大發想救他,而是她好像听到了不該有的聲響。
她重新走回男人身旁蹲下,見他睜著雙眼瞪她,眼神有些茫然。
「這樣算是死而復生嗎?」嗯,好像也不能這麼說,畢竟他尚未死透就醒過來了。
「妳……」
「你是想問我是誰嗎?」見男人只是眨眼沒說話,她就當他默認她的猜測。「唔,雖然告訴你也沒關系,但我想你一定知道名字沒啥用處,所以我就不說了。至于我的身分呢,你就當我是救命恩人好了……嗯,好像也沒這麼偉大,我也不過是見河里有人很不順眼,所以順手拉了你一把。」然後本來要棄他于不顧,瀟灑離開……也不算真的拋棄他啦,反正她過幾天還是會回來看看。
男人定定的盯著她,目光一瞬也不瞬,那神態那模樣彷佛他本就應該躺在地上看人,一點也沒有不自在的感覺。
「我……」
「嗯嗯,怎樣?」想告訴她他叫啥名字是嗎?也好,萬一他是回光返照,等等馬上就翹辮子,最起碼她也知道他姓啥名啥,方便幫他刻墓碑。
「我是誰?」男人淡然的吐出三個字,那語氣不像一個失憶人會有的,無論是表情還是口吻,絲毫感受不到慌張的情緒,彷佛這對他而言並不是很重要。
「……」請問她可以立刻敲暈他,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離開嗎?
一手扶著額際,尹小九哀嘆了聲,滿臉無奈。就知道他會是個麻煩,剛剛實在不該因為不順眼就把他拉起來的。
這下可好了,他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她又怎麼會知道?
「你一點都想不起來嗎?」她眼帶希冀的盯著他。「譬如畫面啦、文字啦、那個誰誰誰啦,有沒有有沒有?有就快說。」只要一點點,她就會盡全力幫他打听出來。
望著她那張只要有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她很想甩掉他的小臉,他面無表情,只是靜靜看著她,直到她心底忍不住一陣發寒,很想一腳把他踹回河里時,他才緩緩開口。
「沒。」簡潔有力,不拖泥帶水,彷佛多說一個字就會要他的命。
尹小九臉皮忍不住抽動數下,他真有認真想嗎?總覺得他這斬釘截鐵的語氣,好像只是為了斷絕她內心所有的期望。
好吧,大概是她覺得麻煩的表情太過明顯,才會換來他毫不猶豫的這結果。
「真的沒有嗎?你別急,慢慢想不要緊,應該會有一點點的。」她扯了一臉笑,語氣溫和得不得了,努力把眼前的這男人當成普通死小表……不,是普通小孩來看待。
問題是,哪來這麼大只的小孩啊?
他用手撐地,緩緩坐了起來,雙眼卻死盯著她,絲毫沒有移開半瞬,即使突來的暈眩和短暫的視線不明,他也直看著她。
他那專注的視線,讓尹小九突然想起了她曾經听別人說過,有些剛出生的畜生,會把第一眼看見的活物認作是自己娘親,但她可沒听過有人從昏迷中醒來,會把第一眼看到的人當娘來看啊!一想到他那眼神說不定是把她當成某人,譬如他娘之類的,她就忍不住抖了子。
「慢慢想,現在不能。」干掉的血和正在流的血布滿他整張臉,看起來驚悚得不得了,活像個地獄來的殺人鬼。
雖然他看起來像只鬼,但她一點也不怕,很小的時候她就明白一件事︰活人要比鬼魂恐怖百倍。
「嗄?」她怔了怔,好半晌才明白他過于簡潔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告訴他慢慢想,所以他就慢慢想,而現在則是什麼也想不起來……這怎麼可以?!
「你……」尹小九張口欲言,卻只吐出個「你」字,接下來是半句話也沒有,沉默的時間越拉越長。
他那張臉滿是血,眼神銳利,雖然渾身濕透,衣衫也破爛不堪,卻沒法與可憐扯上半點干系。明明他看起來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他就是座冰山,而她除了必要之外,最討厭的就是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以這種冷冰冰的陌生人為最,可她卻……
「……我說這位兄台,」尹小九吞了吞口水,有些艱困的開口,小心翼翼的觀察他的表情,只是他從醒來後就一直是那副表情沒變過。「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們就別計較男女有別這事,若你不嫌棄的話,請你和我一塊兒回小屋暫住些時日吧。」
男人緊抿薄唇,那雙深邃黑眸閃過幾絲不明情緒,嘴角的肌肉抽動幾下,像是要笑,最後卻還是冷著一張臉。
「不嫌棄。」他淡然吐出三個字。
不知為何,她大大的松了口氣,唇邊忍不住露出略嫌傻氣的笑。
她那簡陋的小屋,從此就要多一個人了啊……雖然他只是暫住,總有一天會離開。
她還是認為,這一生她是注定要一個人過,不會再有別人,只是多了個過客,好像也不錯。
雖然,就只是個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