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擺攤就鎩羽而歸,董珺只得帶著藥劑回了學校。口袋里已經只剩下八塊錢了,在路邊小攤里買了十個饅頭胡亂填了肚子,回去繼續一夜呆在松林里修練。
次日早上是周一,董珺出了松林,準備回教室的時候,被守在她教室門口的董江山攔住了。他臉色難看道︰「你跟我過來!」
說罷,轉身就走。董珺猶豫了下,跟上去。二人到了樓梯轉角處沒人的地方,董江山回過頭來,不悅地問道︰「你昨天去哪兒了?」
董珺皺眉,不語。一是沒法回答,二是不喜歡他的態度,她覺得自己沒必要向他交代什麼。
沒有得到答案,且她還一臉倔強,似乎全不知錯。董江山憋了一整天的怒火頓時爆發了,他怒聲道︰「白天看不到人,晚上也不回宿舍,電話還關機,小叔昨天找了你一整天,你知不知道他有多著急?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夜不歸宿,你到底干什麼去了?你今天要是不說給我清楚,別怪我……」
「醫院。」董珺忽然道,「我昨日下樓時不慎跌傷,去醫院了。」雖然他很凶,但她看得出來,他是在關心她。
董江山愣了下,怒氣剎時沒了,卻還是似信非信地看著她︰「傷哪兒了,嚴重嗎?」
這丫頭雖然不愛說話,但不是沒撒過謊的,若是別的事他也不會逼得太緊。但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一夜不歸可不是小事,絕不能等閑視之!
董珺道︰「你等等!」她轉身三兩步上樓,到自己課桌抽屜里拿來了病歷本,回來遞給他。
董江山翻開來一看,臉色頓時變了︰外力致左肺破裂,心脈受損……
「出了這麼大的事怎麼都不跟家里說聲,你現在怎麼樣?好點了沒有,怎麼會摔得這麼嚴重,你這麼大的人了走路也不知道小心點兒。」
「吃過藥,已經沒事了。」
將她上下都打量了翻,見她真的活蹦亂跳不像有事的樣子,董江山才算放心了些,他將病歷還給她道︰「小叔在外面,他都擔心你一天一夜了,你趕緊去看看吧!」
「嗯。」
董珺轉身要走,董江山忽然想起來問道︰「對了,這是市人民醫院的病歷,你哪兒來的錢去醫院?」
「蕭絕借的。」
蕭絕?董江山詫異地看著董珺的背影,她什麼時候跟蕭絕熟到可以借錢還可以直呼名字了?
出校門要經過一大片操場,董珺腳下不停,腦子里迅速地提取出有關于董珺父親的資料。
董珺的爸爸有個鄉土味很濃的名字,叫董八寶。
在三十年代,她們家在村里是有錢的大戶之一,太爺爺曾是大地主。但是自祖父娶了個不省心的媳婦,就是她家祖母後,就出問題了。
祖母也曾是門當戶對的大戶人家刁蠻小姐,被家里父母慣得好吃懶做不說還脾氣大,而且愛賭,沒幾年就把家敗得不行。後來文革時期,富裕中農又遭到殘酷的打壓,董家就漸漸落于俗套,變成村里普通的農戶了。
董女乃女乃是個重男輕女封建思想極為嚴重的裹腳老太太,在舊社會,女兒基本都是賠錢貨。她曾生過八個兒子,就生了一個女兒,還在女兒生五歲時就送給別人當童養媳,沒多久,女兒就因為想家生病死了。
那個時代不比現在,孩子養不大是普遍問題。董家八個兒子,長成人的只有三個,就是董珺的大伯董大山;四伯董四海,也就是董江山和董江月的爸爸;還有最小的兒子,董珺的爸爸董八寶。
董八寶因為最小,從小就是家中最受寵的孩子。在他那個年代,窮人家的孩子能讀書就算不錯了,他卻由家里供著上完了高中。不過後來因為他老婆肚子不爭氣,只生了三只賠錢貨,他還說什麼也不肯離婚,董女乃女乃就瞧他很有些不順眼了。
十二年前,董珺媽媽在一連生下兩個女兒後,第三胎又是個女兒,董女乃女乃不由怒火中燒,直罵她是下不了好蛋的母雞。
就在董琯出生第三天,因為一碗雞湯,婆媳二人之間的重重矛盾爆發了。
董女乃女乃罵董珺媽媽不會生兒子還敢要人把她當成富太太伺候,都是她這個好吃懶做的喪門星嫁到董家來,才把董家一家三代的氣運都給晦盡了。她罵個沒完沒了,董珺媽媽忍不住回了一句,董女乃女乃就氣得當即搶了碗往她身上潑去。
是董八寶匆忙中跑過去擋了一下,結果一碗雞湯全潑到了他臉上,把他臉都燙爛了。後來傷口愈合後,臉上卻變成了不正常的紅紫色,皮膚還有些皺皺的燒傷疤跡,再也好不了了。不僅是臉,他嗓子也小有受傷,之後說話聲音就帶了點兒嘶啞。
也是因為這樣,董珺媽媽才會氣得跟別人跑掉了。而董八寶自己,因為毀了容毀,哪怕算得上是他那個年代少有的知識分子,也找不到工資足夠養三個女兒的體面工作,只能在水泥廠里搬水泥做苦力,靠消耗健康來養著一家四人。
他很努力,別人的休息日他都在工作著,所以每個月只有月底才會回家一趟。這一次之所以過來,是因為家里老娘打電話向他告狀,說大女兒在學校里做了天大的丑事,讓他立刻來給她辦退學,省得在外面丟人現眼還浪費錢。
因為臉上有傷疤,董八寶基本從不到學校,怕給女兒丟人。他站得離校門有點遠的路燈下,似乎怕人一般低垂著頭。指間夾著一根最便宜的劣質香煙,雲霧繚繞間,他滄桑的面容上神情一片茫然。來來去去的人總要看他兩眼,董珺才出來就一眼看到了他。
「來了,吃過飯了嗎?」見女兒走過來,董八寶微微抬起了頭。
「嗯!」董珺簡短的應了聲。雖然有記憶,但感覺上還只是陌生人,那聲‘爸爸’她還叫不出口。
他來是要讓女兒退學的,董八寶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開口,他叼起煙煩躁地狠吸了一口後吐出煙圈。董珺還是第一次聞到這麼刺鼻的香煙味,忍不住掩住鼻子輕咳了兩聲,董八寶看了她一眼,把煙掐掉了。
他從褲袋里掏出一個半舊的錢包,問董珺道︰「你四哥剛才在電話里跟我說,你昨天跌傷去醫院了,是跟同學借的錢。身體好些了嗎?借了多少?」
董珺低聲應道︰「已經好多了,在醫院花了六百七十五塊。」
董八寶拿出七百塊錢遞過來︰「一會兒拿去還給你同學。」
董珺默默接了,眼前這個男人分明還不到四十歲,但整個人看起來卻活像五十六歲的老人。看著他滿頭的灰發還有衣擺上的水泥漬,那些他辛苦做工的影像不由充滿了腦海,心里有些悶悶的。
收了錢包後,董八寶遲疑地問董珺︰「珺珺,你……還想上學嗎?」女兒初中畢業時就說過不想讀書了,想出去打工,不知道她現在還有沒有這個想法。
董珺抬頭看著他,不語,等他接下來的話。
董八寶道︰「昨天你女乃給我找電話,她跟我說了些事。爸爸想……爸爸……」
他猶豫了一會兒,才似下定了決心,咬牙說道︰「你二哥說,你可以去他的工作室打打雜,順便學些技術,他暫時每個月給你五百塊錢,你看……」
說到這里,他突然紅了眼眶說不下去了,只低著頭苦澀地說道︰「其實爸希望你能好好念完大學,只有這樣才能出人頭地不被人瞧不起。只要你肯念,爸就是再辛苦心里也高興。可是你如今心思都不在念書上,我,我真的……」
董珺忽然道︰「我這個星期的語文測試,考了全年級第一。」雖然分數還沒出來,但是她有那個自信。
他一個人賣苦力供著三個女兒讀書,還有個那樣的老娘要養,其中辛苦可想而知。兩個妹妹的成績一直名列前矛,但她的卻始終不見好轉,而今又在學校里鬧出群發情書的丑聞。他會提議她退學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她上不上學無所謂,但不希望是以這樣一種方式退學,給關心她的家人臉上抹黑。
董八寶怔了下,神情復雜地看著她,他眼中有驚喜,有愧疚,更有著不敢置信︰「你說的是真的?」
董珺點頭,她咬了下唇齒,終是喊了出來︰「爸,等我想想再回答你行嗎?」
「好好好!」董八寶連聲點頭,「只要你肯念,爸就算是賣血也會讓你讀下去的,你可一定要努力啊!」
董珺心里狠狠一撞,一瞬間竟有點鼻酸,她連忙低下頭去︰「要上課了,我先回教室,爸也回去休息吧!」親情的滋味,已經三百年了,她幾乎快要忘記……
「等等。」董八寶連忙又掏出破舊的錢包拿出一百五十塊錢出來給她,「記得要吃飽飯,看你這孩子都瘦成什麼樣子了!」
董珺揪緊手中的錢,勉強笑了下轉身回了學校,一路上心中都是沉甸甸的。
回到教室時,上課鈴聲剛剛響,班里同學該坐的全坐好了。董珺心事重重的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一條腿突在伸出來橫在了過道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