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嬸——」若星揚起嘴角,仰頭看著遮陽傘外蔚藍的天空。「你還記不記得我第一次進褚家大門……那時候我剛好十五歲,皮得很呢,總是喜歡和先生對著干,後來的二十二歲生日……」若星咬住下嘴唇。先生二字,這個不同于其他人口中的,意義非凡的先生二字,她有多久沒說了?自打他說‘留在我身邊乖乖地成為我的女人’那一刻起,她驚惶無措過、逃避過、迷失過,到最後身與心的徹底淪陷。
她沒猜中開頭,也就料不到結局。她以為他愛的人一直是自己,沒想到,他只是透過她,去愛另一個女人。另一個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女人。
每當想到這些,若星心里還是無法遏制地抽痛。
若星吸吸鼻子,轉頭看著連嬸,烏黑分明的眼,空洞卻有著不可忽視的真誠痕跡。說,「連嬸,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但……在我走之前,你能不能……能不能叫我一聲‘太太’……」良久,若星看著連嬸翕動的唇,神色黯淡下來,喃喃問道,「連嬸,今天幾號?」一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記不清了,還有幾天就到八月十五了。」
「十多天沒回來過了吧……」
「先生有打電話回來,他說……他說你要多注意天氣變化,別受涼感冒了……」
「這句話,與其說是褚沐綦說的,倒不如說更像是連嬸你的語氣。」若星拍拍褲子,從草地上站起來,扶著連嬸的肩膀,心下不無感動。「連嬸,別放心不下我。」
「我……這……」連嬸老實巴交了大半輩子的人,知道騙不過這些後生,有些難為情地別開臉。
若星回到臥房,翻著精致的台歷。天氣日漸蕭索,原來,還有幾天就是團圓佳節了……
中秋、中秋、團圓、團圓……若星腦子一熱,拿起手機撥了個號,待耳畔有嘟聲響起,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想掛掉,那邊已被接起。「有事?」
若星听著他的語氣,心里像下了一場大雪。
「你……也沒什麼,就是快到八月十五了,你能回來陪我過嗎?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禮,但……褚沐綦,我馬上就會提出離婚然後永遠消失在你眼前,梅小姐一定不喜歡我,我和你離婚以後我保證再也不出現。好不好……求求你,就當是為我餞行好嗎?」電話那邊一陣沉默,若星急道,「……也沒必要一定在八月十五那天,就這幾天也好……可以嗎?」若星從來沒想過,原來,自己也可以為了一廂情願而低聲下氣。
「還有幾天?」褚沐綦淡漠著聲音問。
「嗯?啊、還有、加上今天還有五天。」若星滿以為他念在舊情的份兒上,即使沒有舊情可言,就算是當作對她毫不知情地作替身那麼多年的報答,興許他會答應也不一定。
「樂兒身體不好,這幾天我一直在療養院。對不起,你的要求,我無法答應。」褚沐綦的聲線平穩,像是在說一句如談論天氣般無關痛癢的話。
你的無關痛癢,斷送我的希望。
你對她不加掩飾的掛念,是對我的死刑判決。
「褚沐綦……」那邊還是沒有聲響,似乎在宣告著那邊的人的不耐。
「……你從來沒說過你愛我這三個字,當然我不會逼你說尤其是現在……這幾天我想了很多,或許你不想看見我……明天、明天我就把協議投遞到你公司去,放心,褚家的財富我沒興趣覬覦……等明天你簽了字,我和你就形同陌路了。在這之前,我想听你親口跟我說——你從來沒愛過我……」
褚沐綦,你不愛我,或者說從未愛過我。那麼,請你不要官制式地找借口搪塞,我希望你明明確確告訴我、最好能注視我的眼楮,認認真真地告訴我。別讓我心底那一絲怎麼也滅不掉的希望似浮萍一般。
褚沐綦最後選擇冷硬地掛掉電話。他負手而立,望向窗外的林立高樓。悵然長嘆,「若星……」腦海中浮現出的,是那人燦若星子般的眸。
最是那一瞬間的眸光閃動,竟醉了他的余生。這世上,再找不到能讓他內心悸動的女人。
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得知道。
……
背對著褚家奢華的雕花鏤空大門,若星手里捏著兩份剛剛擬好打印出來的離婚協議,上面還帶著淡淡的油墨香。明明還不到深秋,若星卻忍不住搓搓手臂,抬眼看看不遠處光亮光亮的葉片。「連太陽都不足以溫暖我了嗎……」
有時候,真想成為太陽,因為這樣,就足以溫暖自己,至少,沒有人能讓我心寒。
本來在電話里說好讓別人把協議捎帶給褚沐綦的,後來若星轉念一想,這種事,還是不要假以他人之手的好。
「我到公司樓下了,你看是讓林南,或者是誰下來一趟吧……」若星仰望著最高那一層,平淡道。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褚沐綦剛踏出會議室,他前腳剛出,立即就有電話打進來。陸陸續續出來的高層領導們「褚總褚總」地叫,褚沐綦顧著點頭示意,連來電顯示也沒看就按下了通話鍵。沒想到剛把手機湊近耳畔,她平淡的聲音就如電流般流入他的四肢百骸。褚沐綦推門進了辦公室,一陣靜默後,「……你上來吧。」
阿若,經此一別後,我們或許就要天人相隔了……我希望,我還能在咽下最後的呼吸之前,從最無暇的記憶里,觸模到你的臉……
「叩叩叩——」什麼時候開始,連叩門聲都變得如此稀落生疏。
得到允許,若星拿著協議推門而進,一步不停地徑直來到辦公桌旁,食指和中指推著兩份協議到他眼底,談若星,紙上的一隅上這樣寫著。
「簽吧。」若星吐出兩個字,突然有一種想要發笑的沖動。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做,也是這樣重復著‘簽吧’二字,她以最卑劣的手段,斷了和江南所謂的「最親密關系」。她是一個結了兩次婚的女人,每一段婚姻都注定維持不了幾天。
若星甚至不敢直視褚沐綦,他的眼瞳太深邃,她怕自己多看他一眼,會陷入萬劫不復的魔障深淵。于是若星的視線四下亂瞟,目光卻在下一瞬被擷住——他的電腦屏幕上,有一組不同于上次瀏覽的婚紗禮服……
鈍痛不可抑制地襲來。「下筆吧。」她又重復了一遍,「別耽誤你了。」
褚沐綦听出了她聲音里的鼻音,「你感冒了?」自然而然地繼續道,「去看看醫生吧,多注意……」說著說著,驀地就噤了聲。
若星的心沉到了底,呆呆地盯著桌角看。
寫完最後鐵畫銀鉤的一筆,褚沐綦抽出一份返給若星,若星將它收進包里,並沒急著離開,同樣的,褚沐綦也不希望她走。一時,辦公室內充斥著濃濃的離愁。「褚沐綦……」
褚沐綦抬眼看她。她的頸窩下方有一個淡淡的淡紫色光點,隨著她細微的動作,忽明忽暗。
「沒什麼……祝你們新婚快樂。」捏緊了包帶,起身。走開了幾步,門突然被毫無預警地推開。
梅樂兒!
兩個女人之間的微妙氣氛流轉,末了還是梅樂兒從怔愣中反應過來,牽牽嘴角,攏攏披肩的卷發。「你好……」神態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嬌怯怯的,惹人生憐,但若星對此憐不憐,怕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了。「梅小姐,」若星掀了掀嘴唇,「別誤會。」
梅樂兒眨了眨水靈靈的雙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讓若星頗感疑惑。梅樂兒連忙擺手,竟然還笑得露出了八顆牙齒,「沒有沒有……呃……不知道談小姐你……你瞧我,還是算了,本來想讓你參加我和沐綦的婚禮,我想你應該不會來吧……真抱歉,是我欠考慮了。」說罷還俏皮地吐吐舌頭,若星看見她朝褚沐綦送了一陣足以令人春心蕩漾的秋波。
「沒事,你沒誤會就好……那我該走了,祝你們新婚快樂。」若星這才知道,原來,祝自己心愛的人與她人新婚愉快,其實並非一件極難的事。
就和跳崖自殺是一個道理,你跳之前心驚膽顫,害怕粉身碎骨帶來的劇痛,可當你真正從崖上一躍而起的那一瞬,心就會突然出奇地平靜。明白——原來,死也不過這麼一件事。
她剛剛從一段如夢的婚姻中抽身出來,還來不及將心口的血止住,就親口說出了那句「祝你們新婚快樂」。
她不是身死,是心死。說出這句話就好像跳下萬丈懸崖,心,被摔得粉碎粉碎。一陣寒風拂過,四分五裂的心就會被輕易地帶向不知名的地方,再無所附麗、無法復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