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一臉的粗獷,舉止不拘小節,當眾月兌了身上的迷彩服,露出黝黑黝黑的身板,肩頭處還有兩塊巴掌大的老繭。男人擰著衣服上的水,憨厚地笑著說,「嗨——大姐你可甭光謝俺,還得謝謝俺那些工友兄弟。俺們吶,都是大老粗,看大姐你應該是個城里人,城里人那套俺們這些粗人學不來!俺們吶,就知道該出手時啊就出手,把你家閨女救上來沒啥子事!俺們得走了,再不回工地啊,包工頭又該苛扣光俺們農民工地血汗錢。」男人用擰過的衣服擦擦濕漉漉的短發,朝身後揮揮手,用方言大喊,「走!——」
談母抱著小念安,目送著幾道迷彩身影漸漸遠去。
談母趕到醫院的時候,若星已經躺在病床上輸液了。談母看著依然昏迷的若星,擔憂地問,「怎麼還沒醒,醫生說很嚴重嗎,還要輸液……」
談父拍拍談母的肩頭,抱過小念安,「醫生說,若星還沒醒……是因為營養**,現在,給她打的是營養針……若星這些年來太操勞了,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孩子,還要撐起一個家,逼著自己……」談父深深地吐納,平復翻涌的愁緒。
「……怎麼不給她打右手?」談母坐在床沿,撥開若星臉上的發絲。
「她的右手一直緊緊抓著東西,不肯打開,護士怎麼掰都掰不開。」
談母掀起薄被的一角,在若星手指縫里依稀可見類似白紙的東西,指關節處還有點兒白色絮狀物。
半個小時後,若星轉醒。
睜開眼楮的那一剎那,若星倏地意識到什麼,驀地從病床上坐起來。視線四下搜索著。
兩秒後,若星從薄被里舉起右手,松開拳頭,手里濕漉漉的一團白紙,辨不出字跡。若星試圖展開白紙,不料卻揭下了它的一角,脆弱不堪……此時的信箋已殘破不堪,一如若星的心髒。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被子上,顫抖著,把濕漉漉的一團白紙緊緊捂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不顧左手手背的針頭,一下一下狠實地捶打著床鋪。若星嚎啕大哭,藥水管內深紅色的血液回流。
談母擰開門,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一幕。她一個箭步沖上前去,忍著心痛,就這樣硬生生地把針頭拔出若星手背,一股鮮血汨流。「啪——」病房內一聲脆響,談母一掌摑在若星的頰邊,很用力,打得談母手心發麻。「談若星!!我就是要打醒你!!——」談母情緒激動,再次揚起巴掌。
「別沖動、別沖動……」談父及時地趕來,阻止了談母就要落下的第二掌。
談母奮力甩開談父的手,食指指著病床上淚如雨下的若星,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看看你談若星,你看你像個什麼樣子!為了一張白紙值得嗎?他已經死了!他都死了好幾年了!你還沒清醒過來嗎?!你還留著這張沒用的白紙做什麼!為了這張死人留下來的紙,你甘願不要命了是不是?!你不要你女兒了是不是?!那你生她下來干什麼?!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我一定要讓你流掉她!省得她生下來沒幾年,連媽都沒得叫!!」
「我知道他死了!!就是因為他死了……所以我才要生下念安……除了念安,那張沒用的白紙就是他留給我的……最珍貴……就算他死了,我也忘不了他,永遠都不會忘……」冰涼的淚水順頰而下,若星泣不成聲。
「那念安呢?!你親生女兒談念安呢?!你不要了嗎?!要是你女兒以後長大了,不僅知道自己沒爸,還知道她的好媽媽甚至為了一張紙可以去死!!可以連親生女兒都拋棄,她會怎麼想?!」談母渾身顫抖。
提起女兒的名字,若星宛如大夢初醒,又如呆滯了似的喃喃,「念念……念念……念念……我的女兒……念念呢?念念在哪?念念在哪?!」若星掙扎著要起來找女兒,手背上的鮮血依舊汨流不止。
談母冷哼一聲,「我就是把談念安賣了,也總比讓她待在你這樣的母親身邊要強幾千倍!!」末了,拂袖而去。
若星呆坐在床上,血漬染紅了床單,滿目淒然。
片刻後,抱著小念安的年輕護士推門進來,「談小姐,您的女兒。」
若星幾乎是從護士懷里奪過女兒,緊緊地摟抱在懷里,小念安也摟著若星的脖子,女乃聲女乃氣的童音里帶了哭腔,「媽媽,媽媽……念念乖……念念很乖……」
若星听著小念安充斥著濃濃恐懼的聲音,她努力壓抑著哽咽。「對不起……媽媽對不起念念,是媽媽不好,媽媽不是好媽媽……不是好媽媽……念念對不起,對不起……」
到底,是她愛得太深太真,愛得透過了生命,所以她才會為了一張信箋不假思索地跳入湖中,險些喪命,最後,還是讓父母痛心失望,讓女兒恐懼,讓自己的思念愈加肆無忌憚……到底,還是給自己身邊的人,還有自己,添上了一道新的傷痕。
褚沐綦……褚沐綦……褚沐綦……
片刻後,談母滿臉怒容地大力推開病房門,不由分說,從若星懷里奪過小念安。
小念安扁著小嘴,泫然欲泣。「媽媽……嗚……」
若星探著大半個身子,奈何全身乏力。「……念念、媽,把念念給我、媽——媽——!!」
「談小姐,您的傷口需要處理。」戴著口罩,眼神清冷的護士試圖讓若星平靜下來。「談小姐,請您配合。」連聲音都是淡漠的,甚至可以這麼說,夾雜著一絲絲鄙夷。
可不是?在不知情的人眼中,為「殉情」而撇下可憐骨肉的母親——
能偉大到哪里去?
若星淚眼朦朧,眼神空洞地看著護士再次將針頭插入手背。
吊完幾瓶營養針,已時至黃昏,遠處山巒連綿不斷,余暉如潑灑下來的油彩,絢爛絕美。
剛拔完針頭的若星套上拖鞋,從櫃子里翻找自己的衣服。
「若星!你在干什麼?」談父略顯蒼老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若星的動作一頓,頭也沒抬,「換衣服回家,帶念安。」
「你別指望能出這家醫院!除非把身體養好,不然你怎麼有能力帶念安?!」談父上前,欲奪走若星手里的衣物。
若星側身閃開,一言不發, 一聲關上衛生間的門。
「你甭想出院!你就算踏出這家醫院,你媽也不會讓你進家門,更不會讓你見到念安!」高瘦的談父站在門口,眼里帶著怒氣,隱忍地看著彎腰拾掇的若星。「你別想出院!」
若星手腳麻利地將幾件衣服收進大塑料袋里,隨手扒了扒頭發,走到談父跟前,深吸一口氣。「爸,我必須回去,念安見不到我,她會哭的。」
「你……」談父也是態度強硬,氣得別開了臉,不看若星倔 得無法動搖的神色。父女二人就這麼僵持了半晌,最後還是談父軟下聲音,目光移到若星頰邊的指痕上,平心靜氣地勸道︰「若星啊,你媽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打你罵你不讓你出院,還不是怕你自己折騰了自己……這幾年來,爸媽親眼看著你,含辛茹苦地照顧念安,辛苦地撐起一個不完整的家……爸媽是心疼你啊……你知不知道,今天上午,我和你媽看著你跳下去,要是沒把你救上來……」
若星手里的塑料袋掉落在地,幾件顏色暗沉的舊衣服散出來。若星蒼白的臉色讓她看起來更為羸弱,似乎風輕輕一吹,人,就會如燈滅。
「爸……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若星撲到談父懷里,靠在父親懷里,若星才發覺,以往稱不上富態卻也健壯的父親,如今已在不知不覺中變得瘦骨嶙峋。因為她,父母日夜操勞,隨她四處顛簸最後才來到濲江鎮。她知道,在念安幾個月大正是難照顧的時候,在狹小燈光昏黃的臥房里,她哄著吃了睡睡了哭的女兒在房里來回踱步,木板發出規律的吱呀聲,那個時候,談父談母都會悄悄從門縫兒里,嘆著氣,不無心疼地看他們的女兒眉頭緊鎖,恨自己無能為力……
若星還記得,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是個孩子,才七八歲,一天到晚就知道沒命地玩兒。生老病死,從未在小若星的腦海里出現過。直到外婆的死訊傳來,談母平靜地處理完後事,幾天後平靜地回到家中,顯得同平時無異,那一晚,照常在臨睡前打了熱水給小若星洗腳。幫小若星掖好被角後,談母的眼中蒙上了一層似霧的東西,對小若星說,「女兒啊,以後,媽媽就再也沒有媽媽了……你要好好長大,知道嗎?別讓媽媽操心,別調皮。」
媽媽,終也會有那麼一天,媽媽失去了媽媽,媽媽沒有了媽媽。
最殘酷不過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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