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小二。」雲仰走到門邊,呼喚外頭的店小二。「勞煩搬一桶洗澡水進來。」
「客信,這麼早就要洗澡?」
「是啊,我家老伴身子乏了。」雲仰微笑。
「好,馬上來。」
柳泌將眸中的失望之色斂去。
洗澡水很快搬來。
雲仰先替她除去外衣,直到剩下一件中衣,將她抱至熱水桶旁,確定她站穩了,他背過身坐在旁邊的桌前。
這是他們這一個多月來已做慣了的事。
柳沁扶著浴桶的邊績,將單衣除下,卻發現這只浴桶比一般的高,她的腳無論如何都跨不過去。
「我進不去盆子里。」她小聲地道。
雲仰的背心一僵。
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最後,他目不斜視,將她抱起來緩緩地放進浴桶里。
「雲仰,我變成廢人了……」柳沁拉過布巾蓋在水面上,憂郁地撩撥水面。
「我們一定會把你的毒解開的。」他輕聲安慰。
她將臉上的膠水洗掉,一張臉蛋恢復瑩潤潔白。
「你天天要照顧一個形如廢人的姑娘,會不會覺得很煩?」她把臉枕在浴桶的邊績,看著他的背影。
「怎麼會?」他微微一笑。「小時候巧兒染上時疫,上吐下瀉,吃了十幾天的藥才好,那陣子我也是這麼抱著她進進出出,早習慣了。」
「在你心里,我也是跟你師妹們一樣嗎?」她低聲問。
他的微笑逸去。
她怎麼會跟師妹一樣呢?師妹就是師妹,是家人。她……她是什麼呢?
他也不明白。
他只知道眼前的姑娘機靈古怪,難纏起來時比任何人都令人頭痛,貼心起來又比蜜更甜到了心里,他實是不知她究竟是如何。
他只知道他們之間已越過一般男女應有的界線,雖說多數時候是情非得已,可于她的名節已是不爭之事。
若在一個月之前,說他會坐在一個姑娘的房間里看著她洗澡,他是連想都不敢想。
「雲仰……你過來。」
雲仰冒險回頭看一眼,確定水面上的巾子將她蓋住,才敢走到浴桶旁的地板,盤腿坐下。
「什麼事?」
她輕嘆一聲,滑到他的面前,輕撫他的臉。
她的香息就在咫尺之遙,嬌媚撩人,他一時意亂情迷,怔怔瞧著她清麗的俏顏。
柳沁輕嘆一聲,櫻唇輕觸他的唇。
雲仰心頭轟然一響,整顆腦袋暈暈脹脹的,鼻間全是她的芳美氣息,既想把她整個人緊緊的攬進懷里,又覺得仁人君子應該回避,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你……你若泡好了澡,趕緊上床睡覺,這時間早過了你睡覺的時辰。」雲仰飛快跳站起來,胸口怦怦地跳。
柳沁趴在桶沿,調皮地看著他。
這人又矜持起來了。
雲仰不顧灼熱的臉頰,用單衣里住她潔白如玉的身子,將她抱回床上。
「雲仰?」
「嗯?」
「我這里有一帖藥,服下之後三十六個時辰內心如火焚,月復痛如絞,痛苦不堪。那個孟珀這麼壞,對我下毒,我也要讓她吃吃苦頭。」她眼楮都已閉上,語氣依然恨恨不「你先睡吧!等你醒來再說。」雲仰輕撫她的臉頰。
柳沁終究還是體力不支,沉沉睡去。
他坐在床沿,看著她清麗蒼白的容顏,微微露出憂色。
待她氣息漸漸平穩,他帶著一身老妝離開房間。
此刻已經過了午時人最多的時間,客棧里漸漸安靜下來。
他確定無人注意到他,一溜煙鑽入僕從廝役走的角落褸梯。從褸梯下到食堂上來,他晃到方才陳銅、白常進去的門簾處,見左右無人,迅速掀開一看。
門簾後是一條不過兩步長的小走道,接著便是一道門,門後想必是古怪幫內身分較高的幫眾才能使用的單間。
他悄俏縮在那個走道間,附耳傾听。
「……今兒入夜便至……」粗鑼嗓子是陳銅的聲音。
「孟珀……」
一听見孟珀的名字,他聚精會神。可白常的語音較模糊一些,後半段听不真切。
「既是如此……她……南堂……」陳銅道。
「少主……何時……」
「今日午夜……東城門外的樹林……」陳銅道。
雲仰感覺走廊底端有腳步聲往這頭來,立時抽身退出簾子之外,假裝四下張望的樣子。
「咦,客倌,你怎麼在這兒閑晃?」店小二看見他,好奇地問道。
「老婆子在房里午睡,嫌我吵,把我趕出來了,我正愁沒地方去呢!」他笑道。
「這樣啊,外頭街上有許多熱鬧的物事,客倌要不要出去逛逛?」
「也好,我出去晃兩圈。我老婆子在房里睡覺,你們可別去敲門吵醒她了,我晚些兒就回來。」
「好的。」
他離開客棧,心里暗自思索。「南堂」不知是什麼處所?
走到街口,看到早上遇到的那個水果販陳二子,他登時眼楮一亮。
「陳二子。」他走了過去。
「老公公,您回來啦。飯好吃嗎?」陳二子下午沒什麼生意,樂得有人閑聊。
「好吃,好吃。這陀陽城果然熱鬧,食物跟我們鄉下的就是不一樣。」他翻揀一下水果,隨意地道︰「不過我看街上好多人帶著亮晃晃的刀。剛才我和老婆子吃飯的時候,也有好幾個橫眉豎目的人走進去,陀陽城壞人挺多的嗎?」
「不是!」陳二子一副老江湖的口吻。「陀陽城是我們青省第一大城,平時就有好多武林人士在我們這兒進進出出的。只要您不去打擾他們,他們也不太會跟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過不去。」
「是嗎?武林人士?」他眼楮瞪得大大的。「什麼樣的武林人士?」
「那可多了,像是鐵血門啦、羽扇幫啦、江城派啦、古怪幫啦……」
「古怪幫?怎麼會有幫會取這麼怪的名字?」
「所以才叫古怪幫不是嗎?他們也有幾個堂口在我們城里呢!」
「真是有趣。難道他們就在門上掛個招牌說‘這是古怪幫的堂口’?」
「當然沒這麼直白。往這兒東邊下去呢,是他們的東堂口,往南門大街一直走到底,就是他們的南堂口,他們武林中人自個兒都會認。」陳二子警告道︰「不過,老公公,可別怪我沒警告你,你千萬別貪新鮮,去他們堂口探頭探腦,尤其別去那個南堂□,那里啊!可陰森了……」
「是嗎?好好,我知道了。我老婆子午睡快醒了,我回去瞧瞧她。晚些兒再出來夜市逛逛。」
「老公公,難得進城一趟,您帶著老婆婆好好玩玩啊!」陳二子笑著和他作別。
所謂南堂,應該就是南堂口。孟珀就在那里。
他的目光往長街的遠程一望。
知道了地方,就簡單一些了。
若要擒住孟珀,光天化日下也不好行事。
雲仰回到客棧,柳沁依然沉睡未醒,他索性也往地上一躺,跟著睡一覺。
再回復清醒時,是有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推他。
柳泌坐在他身旁,兩手支著下巴,精神看起來健朗許多。
屋子里不知何時掌了燈,燭火將她的臉映得紅撲撲的,襯著嘴角的小痣分外可愛。
雲仰伸了下懶腰,坐了起來。
「已經這麼晚了?」
「你下午出去過了?」她的手很自然地勾住他的手臂,一起在桌子前坐下。
「嗯,我找到孟珀的所在。她在古怪幫的南堂□。一會兒吃完飯,你去城里的鋪子抓藥,我去擒孟珀,我們戌時在城南的府王爺廟後踫面。」
她細細地想了想,點了點頭。「好,你小心一些。」
雲仰原以為還要花些時間解釋為什麼不帶她同去,她倒是干脆。
「不是有人擔心我舉步笨拙,泄漏了行蹤嗎?現在怎麼又一副很吃驚我不去的模樣?」柳沁看見他的神色,不懷好意地笑。
「我沒說你笨拙。」
她言笑盈盈的悄模樣讓他心跳加快,稍早那個親密的吻霎時回到心中。
雲仰趕緊站起來,到門口叫小二送晚餐。
他越來越沒有把握和她單獨待在同一個房間里了……
小二進來送菜時,柳沁避到鋪蓋里,以免解釋不清。
兩人用完了餐,又等了一會兒,直到夜晚的人潮漸漸安靜下來。
「再晚一些藥鋪要關門了,我先出去抓藥,我們在說好的地方踫面。」柳沁起身道。
「好。」他點點頭。
獨自待了一會兒,雲仰就著洗手盆的水將臉上的易容洗掉,換上一襲顏色較深的衣衫。
陀陽城極大,南堂口在城的另一端,他施展輕身功夫,飛檐走壁,盡挑人少燈暗的巷弄行進。
不久,南堂口就在眼前。他站在相臨的民宅屋頂,往下審量。
南堂是座口字形的院落,周圍是屋宇,中間是鋪著石板的天井。
既是古怪幫的堂口,戒備必然森嚴,他尋思著該用何種方法進去。
他等待片刻,瞧瞧他們夜晚的崗哨是怎樣的時辰與路線。
觀察半晌,卻感覺不太對勁。整座堂口安靜得過分,除了一個雜役拿了支掃把從天井穿過去,再不見其它動靜。
四面屋宇中,只有大門正對的那間主廳有燈火。
怎麼會連個巡守的人都沒有?他心中大疑。
過一會兒,連主廳的燈火都晃了兩下,滅了。
莫非他們知道今晚有人要夜闖堂口,所以故布疑陣?可是雲仰今晚來到此處,也是一時起意,古怪幫更萬萬沒有事先知道之理。
他決定親身進去瞧瞧。
他的腳下眼前是一條笮巷,與南堂口相隔。他輕輕一躍便落至南堂口的屋頂上,靜听片刻,確定沒有任何動靜。
他無聲無息地沿著屋脊掩向主廳。期間通過的屋子,毫無任何呼息之聲,確實是一個人都沒有。真正是奇也怪哉!
難道孟珀也不在此處?
莫非是陳銅、白常識破了他們的偽裝,午間故意說那些話引他過來?
總之,人既已到了此處,萬沒有空手而歸之理。他輕輕巧巧地躍落在天井中央。
安靜無聲。
沒有幫眾拿刀殺出來,沒有機關萬箭穿心,沒有毒煙毒霎。只有頭頂上的一輪月光,靜悄悄染了他一身銀白。
他緩緩前進,一步,兩步。
整座院落竟然真正是無人。
他輕輕一躍,來到主廳堂前。往右望去,一怔。
右首有一扇窗戶是開的,雖然四下漆黑,他的眼力極好,望進去只見到一排門柵,有如因牢一般。
他低頭一看,又是一怔。地上有許多深色暗澤,看得出來年代已久,並不是新的。
看起來像血漬他蹲下來模著一道暗澤,沉吟半晌。
轉頭往身後瞧去,赫然發現整片中庭斑班點點的暗澤不在少數,甚至有幾個地方是一大攤一大攤的。
石板上有些痕跡,看起來像長鞭揮過留下來的,也有利刀利斧劈開之痕。
這里究竟是什麼地方?
你千萬別貪新鮮,去他們堂口探頭探腦,尤其別去那個南堂□,那里啊!可陰森了……陳二子的話飄進他心中。
他不再盤桓,飛身進入主廳內。
室內寂暗無光,唯有隱約的月芒透過窗紙微微映亮。
孟珀雙眼大張地瞪著他。
雲仰無聲與她對望。
孟珀,或者說,她的頭,立在一根長矛之上。
長矛後方是一只刑架,她的身子綁在刑架上,四肢斬斷在地。
一具身體,尸分三處。
即使雲仰天不怕地不怕,如斯的慘狀依然令人心底生寒。
他知道南堂口是什麼地方了。
南堂口是古怪幫的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