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很快變成了今天。
來到崇善寺的時候,蘇游才終于明白自己為何對那三個字如此敏感了。
兩人還未到得寺門,抬眼遠看時,滿眼盡是棗樹,更遠處,隱隱幾處暗紅色的屋頂,幾聲知了鳴叫,更顯得棗園幽靜。
「棗花園?棗花寺?」蘇游作為一個紅迷,理所當然會知道智樸禪師與《青松紅杏圖》,而後者,正是崇效寺的鎮寺之寶。只是這兒怎麼也有這麼一座寺廟?真正的崇效寺應該是在幽州的,而這里卻是千里之外的長安。
蘇游疑惑不解,歷史經過了千年的滌蕩,原來的崇善,只怕也已面目全非,想象中那成百上千的棗樹同時開花的盛景,也就只是終于想象。棗花寺聞名的竟然是牡丹與石刻,棗花,不過是徒有其名。
可如今,如同夢幻一般,一切就在眼前,真假難辨。但顯然,景同而名異,蘇游竟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卻不知怎麼個崇善法?」蘇游自語著已是邁步向前,小九只好跟上。
「先生,先生,這寺院是赦造的,尚未完工呢。」小九雖然是跟著,也不忘提醒蘇游。
「施主,請止步,此間正在修繕。」仿佛是為了印證小九的話,兩人才行了沒幾步便被一個小沙彌攔住了去路。
「無礙的,在下隨意看看,隨意看看。」蘇游兩枚虎牙露出善意,一臉業務員的標準微笑讓人不忍拒絕,小沙彌一愣神間,他已經走進了大殿。
進了大殿,蘇游卻見有人在架子上專心致志地畫壁畫,而門邊則有一老一少兩人拿著一張紙指指點點。老者五十上下,半頭銀發,精神有些萎靡;少者卻是個女子,一身得體的宮裝,不甚華麗,因為戴了紗冪,也不知容顏若何,但眉眼卻甚清麗,大有出塵之態。
少女旁邊的侍女看見蘇游這個不速之客後第一時間握住了佩劍,待看著小九追進來後才松了口氣,但看蘇游的眼神仍免不了有那種看到登徒子的警惕。
「在下,在下只是來看作畫的,你們繼續,繼續……」蘇游貿然進來,終是開口以解尷尬。
不過尷尬仍然只是尷尬,——作畫者的仍在作畫,門邊的老者「哦」了一聲,看了蘇游一眼,女子也看了蘇游一眼,隨即又轉眼到了畫上。
都不說話,一時竟冷場下來了,蘇游回頭找小九,本想讓他來救救場什麼的,卻見他和那個小沙彌已經退到了殿外,竟竊竊私語起來了。蘇游向他們拱拱手,正要頹然離去時,卻不小心踢倒了一個小木桶。
「對不起,對不起。」蘇游又是趕忙致歉,他覺得這時的自己就像是一個小丑,同時也感覺幾人像是看小丑一般看著自己。自卑的情緒一時在蘇游的心口填得滿坑滿谷,他想就此淒然離場,卻見兩人手上的畫,竟是自己給楊二畫的素描。
「這畫……前輩從何處得來?」蘇游平復了些心情,但所行之禮明顯等于四不像,好在眼前之人並不太在意他是否無禮,只是淡淡地回道,「這副畫像,老朽也是剛剛看到,正為這異乎尋常的技法而震驚呢。」
「這也只能稱之為畫像罷了,與藝術還是稍有差距的,無論是立意,布局,還是筆法,都太過生疏。」蘇游批評起自己的東西就像是在貶低一堆垃圾,自責的同時卻也很沒心沒肺地想,「作踐自己取樂于別人,也不失為幽默的一種。」
老者听著蘇游的點評,不由得點了點頭,這才終于轉過頭來開始正視他來;他的眼楮也似乎比剛才亮了許多,與蘇游大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感,倒是那宮裝少女冷冷地對蘇游說了一句︰「大言不慚。」
「小娘子錯怪在下了,在下這是自知之明。」蘇游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道。
不過,此刻的蘇游對于少女的身份還是有些好奇的。從眼前老者也是剛剛看到這畫可以猜測出這畫定然是少女帶來的,那麼這少女的來歷就此浮出了水面。
「這女孩難道是南陽公主?」對于楊的姐妹,蘇游只記得歷史上有兩個,一個便是嫁給了宇文述三子宇文士及的南陽,另外一個則是被李世民收了的楊妃,但李世民如今也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吧。
歷史上楊妃生兩子,其一為四子李恪,因為屬于隋朝余孽,母子都不招太宗待見,要不然,無論是按照順位或是選賢原則,繼承李世民皇位的都應該是他而不是李治的。如果歷史真是這樣,大概也不會出現武則天篡唐而建立大周的事情了。
但眼前的女子並非南陽公主,至于會不會在大概二十年之後嫁給李世民而成為楊妃又實在難料,她現在的確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素顏。
「原來是南海橫波,不想卻在此處巧遇。」老者聞弦歌而知雅意,隨即哈哈一笑,作畫的中年人也被笑聲引了過來,待看到蘇游的半成品時,也是驚詫不已,他們實在是沒見過這種寫實的風格。
「他們一定也沒見過畢加索的風格。」蘇游惡狠狠地想,于是思緒一下回到了小時拿著蠟筆在美術本上的涂鴉,只是無論是蠟筆還是水彩似乎都毫無畫意,直到他初二的時候開始接觸素描。
「在下蘇游,字橫波,本欲飽食遨游,卻落魄于此,不敢請教前輩尊號。」長輩叫晚輩一般稱字,晚輩稱長輩,則多稱號,這比直呼「某公」還尊敬。
「我師姓展,還有這位師兄是鄭法式,師從張僧繇前輩,官拜中散大夫。」楊素顏听說這畫就是他畫的,似有不信,但想到剛才對他盲目崇拜,不免又有些臉紅。
一邊的侍女和小九早已眼神溝通,尤是局中人不知其所以然,此時蘇游問起兩人,還是得楊素顏來做引薦,可是這介紹明顯的不倫不類,好在她的聲音清越,使得蘇游沉迷其中,而其他兩人又是極熟的,所以也沒鬧出什麼亂子來。
「原來是展公,真是久仰了。世人皆謂‘顧陸張展’,小子亦是對《游春圖》作者驚為天人,畫中真是咫尺而有千里趣也;還有鄭中散,剛才看兄之筆法,大有青出于藍之勢。」蘇游在腦中搜了半天,隋朝有名的畫家,姓展的不過展子虔一位,想來能做公主的老師,舍他又能是誰?可是對于鄭法式就沒什麼印象了,但這無礙于他的溜須拍馬,好听的話,誰不樂意听呢?
展子虔鄭法式當然是謙虛一番,幾人重新見禮,又談論幾個前輩名人的畫作及技法等事,自然是展子虔說得多,而其他三人則以學生的姿態邊听邊消化,消化不了的也都先記著。蘇游沒有正兒八經地學過美術,但選修過美術欣賞的課程,所以听他說話,偶爾也能插上一兩句提問,使得他的談興一時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