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大隋開始變天了,這說的是隋帝楊堅在仁壽宮大寶殿的與世長逝,同時也說的是當時的氣象。
仿佛上帝也在為楊堅的離去而哭泣,從當天傍晚開始,京畿地區迎來了百年難得一遇的特大暴雨。——當然,這是官方的一致口徑,喉舌們尤其喜歡用「百年一遇」之類的字眼來哀痛世事之艱,而王道不易。
比如,百年難得一遇的三年自然災害,事實卻是三年里氣象比之往年無半點異常,異常的只是土地里的莊稼的確歉收了,人民的確遭遇了百年一遇的饑荒。——這……或許就是書本上的歷史,當然更是書寫歷史的修史者心目中的歷史,一如趙盾弒主,一如崔抒殺齊景公,人們只能從只字片語里知道事情的定性和結果,卻無從得知事實的真相和歷史原本的來龍去脈。
直到七月二十一日,當楊廣正式繼承了皇帝位,並為死去了八天的老爹正式發喪的時候,大暴雨才在眾人的各式各樣的反應里慢慢停了下來。
更多的還是錦上添花者,太史令袁充又一次發表了振聾發聵的言論︰「皇帝即位,與堯受命年合。」袁充自己拍馬尤嫌不足,還示意其他搖尾系統迅速跟進,至于那些首先提出要先抗洪救災的許善心等人則無一落得好下場。
新皇帝即位,首先要做的當然是京城換防,並掃除一切不合拍的聲音,在思想上追求完全的統一。于是,楊約來了,作為楊素的弟弟和智囊,他第一時間出現在了京城的衛戍部隊中,並帶領主要將官完成了對新皇楊廣的效忠宣誓。——這也是傳統。
「人民軍隊要永遠忠于皇帝,而非人民。」——也只有這樣,皇帝才能放心大膽地使用他們來統治和奴役人民。
有人歡喜有人愁,在清洗政敵的斗爭中,楊廣的屠刀最先揮向了同胞兄長楊勇。在這「殺猴儆雞」的「親兄弟明算賬」之後,眾臣迅速加入到搖尾系統之中,紛紛對新皇納上「投名狀」,人民在洪水中掙扎並哭喊著向天禱告的時候,他們則一一表示新朝是多麼美好。
不過,朝中眾官在如此的歡欣鼓舞中,亦有大煞風景之徒,並且還是個老家伙。
薛道衡歷經北齊、北周、隋王朝,聞名一時,與李德林、盧思道齊名,為當時的文壇領袖,詩文宗師。出身于山東名士,卻又仰慕南朝詩歌的清麗,他以南朝的辭藻寫出了北國的風光,形成剛健清新的風格,「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當是時,薛道衡的文章雖不是「洛陽紙貴」,但也無出其右者。江東雅好篇什,陳主猶愛雕蟲,道衡每有所作,南人無不吟誦焉。
然而,才華給他帶來的不僅僅有譽滿天下,還有古代士人忠直耿介之性,換句話說,就是「為人迂誕」。隋文帝曾多次「誡之以迂誕」,他就是不改。
開皇年間,薛道衡被流放江南的途中,文藝青年楊廣愛慕其文采,想收之麾下,于是傳書于薛,讓其取道揚州,遂再上奏皇帝將其留在揚州。但我們的老薛同志並未領情,甚至連回個感謝信都省了,並取道江陵而去,其實這個時候兩人甚至都沒見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上輩子他們本就是冤家。阿廣兄雖然踫了個釘子,卻並沒有灰心,他總相信自己的誠心會打動薛老師的。只是,楊廣同志的自信滿滿總是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他高估了自己的容忍,也低谷了老薛的固執。
直到楊廣繼承帝位,第一時間便想起了薛道衡,並升遷他為番州刺史。可是薛道衡卻回了兩封信——一封是辭職的,另一封信里則寫著《高祖文皇帝頌》,他把所有感激的話都獻給了已經死去的老皇帝了,而對眼前拼命向他示好的新皇只字未提。可以想象,楊廣同志看到這篇文章之後的憤怒心情,對蘇威道「薛道衡極力贊美先朝,大有《魚藻》之意啊。」
此時楊廣恨極薛道衡,卻也只能隱忍不發,遂拜為司隸大夫,算是以觀後效。司隸刺史房彥謙一向與薛道衡交好,其子房玄齡正是出自他的門下,此時眼看著好友如履薄冰,也只能規勸他「杜絕賓客,卑辭下氣」,夾著尾巴做人,但前者的固執我們是可以想見的。
蘇游听聞朝中的動態,不免為老薛擔憂起來,也只能想,「但願他下輩子能投個好胎吧。」
因為大雨的侵襲,蘇游最近也只能窩在家里,京城的下水道系統實在是讓人無法忍受,腳下的三葉草畢竟不是阿迪王,雨中漫步只能流于幻想了。
雨天煩悶,先把算盤發明了出來,又開始教授小九與青荇兩人背乘法口訣與珠算,看著兩人廢寢忘食的地學習,蘇游欣慰的同時又不免想起小時候的自己,自然,最後的思念全部指向了雲帆,如果沒有發生這次意外,孩子應該可以進入學校學習了。
雨一直下,蘇游愁眉緊鎖。
古人畢竟目光短視,他們築城只是為了幾十年之用,當城外堆滿了垃圾,當下水道被雜物堵滿,城市不能住人以後,統治者便會再建立新的城市,而後實行全民大遷徙……所以,每次蘇游走出院子看到街道上飄滿垃圾的時候,心里總是莫名地惆悵,還好,住在北面高地的領導不用擔心被大水淹到,——總體而言,京城里的人只是出行不方便罷了,而京城之外其他地區的人才是最大的受害群體,據說,泥石流已經吞掉了幾百人的生命。
「橫波,怎麼有興致出來看雨?」楊二的身上已經不是當初進城時那套粗布衣服了,看起來朝廷換了皇帝,王子也換了新裝。食色,華服美食,這些才是權貴們的正常生活需要;身為皇家子弟,卻非穿著粗布衣衫,新衣服上非要打上幾個補丁,一雙足衣非要破了補補了破三年之後又三年,卻反倒落入了虛偽者的下乘境界。
「恭喜殿下,殿下這是加官進爵了。」看著一身華服的楊二,後面的跟班也比平時多了好幾倍,蘇游趕緊彎腰為禮。
「行了行了,快先進屋罷,這雨……看起來一時半會也停不了啊。」楊二擺了擺手,當先抬腳進了門。
「殿下怎不去京郊看看,安撫安撫各處災民?」
「此事不妥,抗洪救災,本是帝王之事。他人要做,則為收取民心之舉,有僭越之罪。」楊二听蘇游這麼一問,像是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終于還是點頭做了解釋。
楊二如此一說,倒讓蘇游恍然了,難怪做慈善的人從來只是針對小眾的,但凡遭遇了地震洪水等自然大災害,如果升斗小民想親歷現場,那真是難上加難。蘇游又想到了大學時代的一次地震救災,身為志願者一員的蘇游竟然在通往災區的路上被攔了下來,並被告知「你們把救援物資留下就可以走了,里面有我們足夠多的專業人員。」
欲救卻又不能,現場听到的聲音是里面有足夠多的專業人員,但網絡上卻到處喊著缺人缺錢缺物資,更有甚者,那些滿懷豪情去救災的愛心人士竟被某些別有用心的人到處攻擊,稱為「添堵的人」。
——謠言就是這麼來的,官方認定了他們添了亂子,這是風起于青萍之末,再而是那些沒愛心者因自卑而欲毀有愛者的決心,于是,那一小撮愛心人士反倒成了害蟲。而這個時候,有關部門不再高呼「三不原則」——「不造謠,不傳謠,不信謠」。
可往往,謠言無法止于智者,眾口鑠金,最可能的是積毀銷骨。現實就是如此,傳謠的人,盡管傳著,歌舞升平的人,也還照舊。
新皇登基,照例是要大赦天下的。然後一批真正的害蟲又回到了人世間,他們的犯罪之舉更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便真被再一次抓住,也仿佛灰太狼在每集結束時喊出那句經典的口號「我還會回來的」。所以這京城周邊地區在「七二一」特大暴雨之後又遭遇了新的一輪偷盜案和搶劫案的案發高峰。
「修律令,一定要修律令。」這是楊廣的憤怒,隨著他的一句話,蘇游的問禮之路從此宣告夭折,因為這次修律令的官員名單里包括了劉炫劉光伯同志。這位因為做假書被罷官,郁悶了十幾年的老儒者,在五十多歲的年紀再次被啟用了。
蘇游听說這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