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朝歷代,朝廷有關市之征山澤之禁鹽鐵之榷等收入,但國家的真正主食,還是農業和農夫,——農業提供了主要稅收,農夫則負擔主要勞役。先帝一意實行‘大索貌閱’制度,目的便是讓更多的農夫月兌離門閥士族,使得朝廷能夠直接從他們手中收得賦稅。」
楊廣繼續說著這些舊事,楊二對這些事自然是知道的。盡管當年大索貌閱時曾遇到世家大族的重重阻力,但效果卻也是相當顯著的,稅賦什麼的且不說,僅僅只是統計到的人口數量便已達到了歷史上的最高值。
「依附于這些門閥大族的佃農,最初的來源多半是戰爭的俘虜,也有許多是還不起高利貸的農夫。」楊二點了點頭。
「農村的農夫,一般的狀況便是家里有十幾畝地,七八口人;他們自己種地養雞,自給自足,再用剩余的農產品,到集市上去買些鹽鐵等必需品,手里就不剩什麼錢了。而一旦遇到了荒年,紅白喜事、生老病死等狀況,開源不足或者支出大幅增加,就不得不靠舉債過關。」
楊廣娓娓道來,但他顯然說的是歷史。如今大隋的農夫每個成年男丁都能分得四十畝地,女人也能分得二十畝。但這些事楊二顯然是不知道的,不過這無礙于他的腦補,農夫們的生活不就是這樣的嗎?
「他們當然不可能向周圍的農夫借債,而是無可奈何地選擇向地主借債。可是,地主們放的是高利貸,比現在的錢莊利息高十幾倍的高利貸,農民忙活一年,往往只能還上新增長的利息。即便因為年成好也沒用,因為多收了三五石,糧食的價格就會下降,他還是還不上。」楊廣說至此,聲音已變得冰冷,他了解這些民情,但他卻無法改變,因為阻力重重。
「還不起債的農夫當然只能把自己的妻女甚至是自己抵給地主還債,于是世家越來越大,這些世家實力壯大後,自然就有了顛覆朝廷的能力。」楊二順著楊廣的思路,不免想到了舊時王謝,自然也認清了高利貸的危害,他甚至為自己陰差陽錯開辦了東都錢莊而欣喜不已。
「還有一種情況,就是揭竿起事了,陳勝吳廣以及漢末的黃巾之亂皆源此因。」楊廣說完這話,不禁嘆了口氣,隨即又緩緩地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是也天下黎民納稅的法理基礎。如果說商人開錢莊是與朝廷爭利,那土地兼並的本質就是門閥與朝廷爭利了,你說朕會讓那些得逞嗎?」
「父皇一番高屋建瓴的理論,令兒臣仿似得了當頭棒喝啊;對于夏高的扶持,兒臣當一力促成。」楊二趕緊表態,對于父親打壓關隴貴族的做法這才有了一些理解。
楊二對于楊廣的大漢族主義還是不太認同的,有傳言說他為了想要消滅北方那幾支關隴貴族掌控的府兵,甚至想挑起與突厥的戰爭;也有傳言說他為了打壓山東那些北齊逸民,甚至要發動對高麗的征戰……
楊二搖了搖頭,他希望傳言僅僅只是傳言。
蘇游此時也搖了搖頭,心中更多的是對楊廣的揣測。
夏高的齊郡錢莊經過將近十天的大力宣傳後,終于在昨天舉行了盛大的開業儀式,錢莊第一批注入的資金就能看出它的實力,于是輕松地躋身東都錢莊業的前三;又加上楊二親身前往道賀,這齊郡錢莊的聲望迅速飆升起來。——這可是近半個月以來楊二第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面啊。
齊郡錢莊開出的支票理所當然獲得了朝廷的認可,這意外的驚喜讓蘇游都不禁搖起了頭來,心中卻在揣測著,「楊廣是怎麼想的呢?」
蘇游最近被許多大事小事忙昏了頭,好在如今一切都進入了正軌;對于未來一段時間的工作,他也都理清了頭緒,顯然,接下來的一切只需按部就班就行了。
蘇游此時正與來雁北呆在醉月樓的一個雅間里,不過來雁北並未取下紗冪,而只是站在蘇游的身側,不時給他捏一下背什麼的,口中卻低語問,「那扶桑使者會來嗎?約好的時間都已過了半柱香了。」
「小野怎麼說也是我的徒弟,為師相招,不來的話就打他**。」蘇游搖了搖杯中淡紅色的三勒漿,神態寫意,但心中也是忐忑,扶桑人畢竟與一般人是不同的,蘇游甚至都懷疑他們是否知道什麼叫禮義廉恥。
蘇游剛說完話,卻听外頭一陣騷動,不一會就見小野妹子出現在了雅間門口,他身後帶的護衛陣容還真有些派頭。不過,蘇游一看他那剛包扎過沒兩天如今還腫得有點像豬頭似的臉心中就不免有些忐忑不安。
喬令則那幫人是否下手太重了些?這事要是讓小野告到有關部門去,到最後可別把自己給扯出來啊。不過,一想到朝廷對于眼前這倭國使者的態度,蘇游的擔心又立馬吞到了肚子里。
雖然和平才是兩國的外交原則,但對于倭國的一些偏頗,蘇游的心中卻滿是濃濃的大國子民該有的驕傲。相比于後世那個倭國人民在國內丟了輛自信車就牽動全國人民神經的文明時代,相比于後世那個倭國人竟然以「丟人」為借口就發動盧溝橋事變的混亂時代,他更願意生活在這個打完了倭國人甚至連報紙都沒有報道的野蠻時代。
「蘇先生……」小野看到廳中只有蘇游來雁北兩人,似也感覺到帶著一幫人沖進來有些不妥,遂趕緊回身阻住了後面那幫親隨們,又有些扭捏地給蘇游行禮。顯然他還未忘記上回在蘇游面前大失顏面,他原本是不願相應蘇游召喚的,但確實又有些事想求蘇游幫忙。
「貴使無需多禮,貴使這是……」蘇游趕緊迎了上前,兩人的行禮和還禮都有些虛與委蛇,他後面那句話更像是明知故問了。
「哎,別說了,最近也不知我惹了什麼人,連續招了幾次悶棍!看來這大隋的治安啊……這地方簡直不是人呆的地方啊!所以我現在出門才帶這麼多人的……」小野妹子在蘇游的導引下落座,口中卻不停地發著牢騷,他此刻說的氣話一點都沒有做為外交官的覺悟;但他說到最後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趕緊轉移了話題。
「那貴使準備什麼時候回國?」蘇游听他如此說,雲淡風輕地問了一句。
蘇游此刻倒沒有因小野妹子的氣話而又追究他的心思,畢竟這事也是他暗中鬧出來的,讓偉大的大隋帝國在國際友人心目中有這麼一個壞印象,他自己可真是罪不可恕啊。
「這個問題也一直折磨著我啊,說實話我早在世博會結束後就想要回家了,但大隋的天子似乎對我有些看法,一直未給我答復。」小野妹子有些為難地說道,舉杯時一不小心牽扯到傷口,又不免暗呼了一聲痛。
「哦,是嘛?今天咱們只談私情,莫論國是,莫論國是。」蘇游用筷子夾了個肉丁扔進嘴里,慢慢咀嚼完之後才故作好心地建議別聊這些令人不開心的事。
「其實我早就想過請你幫忙,讓你幫我問問天子的意思了。」小野妹子反客為主地說道,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了,他也不至于無恥到這種地步啊。之前他是找宇文述以及楊玄感咨詢過有關歸國的時間安排的,但這兩人得了楊廣的叮囑,表現出來的態度實在耐人尋味。
「我也很想幫你這點小忙,但如今我已不在鴻臚寺了,越俎代庖什麼的似乎不合適啊。」蘇游听他說到正題,仍然推諉著,關于出兵琉球震懾倭國的事便是他一力提出來,他又怎能不知其中曲折?
「你是我的老師啊,師尊,請給弟子指點一條明路啊。」小野妹子趕緊離席下拜,算是第二次給蘇游行了弟子禮。
小野妹子幾次托人無門後終于接到了蘇游遞過來的橄欖枝,他在來此之前已經認定了蘇游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此時卻見蘇游推三阻四的,哪能不急?
「這事吧,外交政策畢竟還是要講究個妥協,你軟他就硬,你硬他就軟。」蘇游見他下拜,趕緊起身扶他起來,坐回席中後又緩緩地說道。
「這話我知道,你們大隋有句俗話叫‘狹路相逢勇者勝’,可問題是,事到如今我都不知跟誰軟跟誰硬去啊。」小野妹子仍是滿臉為難之色,蘇游說的道理他也不是不懂,可是他無論是提交給鴻臚寺或這是提交給天子的表章一個個都是有去無還,一如石沉大海。
「既然你找人無門,就讓別人來找你。」蘇游依然很淡定,該吃菜吃菜,該喝酒喝酒。
「可已經過去兩個月了,這麼一直等下去,何時是個頭啊。」小野妹子搖了搖頭,蘇游的廢話真是夠多的,但他有求于人,也不敢無理指責。
「哦,怪我沒說清,我要說的是,你只要在東都鬧出點動靜,朝廷想要留你都難!」蘇游繼續補充道,如同狼外婆在勾引小紅帽。
「大隋的律法講究‘刑不尊大夫’,我可是良民,犯法的事我是不做的。」小野妹子滿臉義正詞嚴,不過兩句話的轉折已經深深的出賣了他,——他也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的主。
小野妹子所言的「刑不尊大夫,禮不卑庶民」或許只是儒家思想的一廂情願又或是統治者的表面文章罷了,如今哪有「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道理?說到這條律法,小野妹子的認知似乎還停留在漢朝的律法上,漢朝律法講究「殺人者償命」,就算曹操犯了錯都要割發代罰。
可大隋如今的律法則變成了「刑不上大夫」,權貴們是可以用銅子來代罪的,但小野妹子這個國際友人又怎會真的研讀《大隋律》呢?
「絕不會讓你以身試法,現在我就告訴你該怎麼做……」蘇游眼見時機成熟,隨即給小野妹子指出了一條明路。
小野妹子細細听來,一時也是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