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馬邑的最後一天,百官的心情都有些沉重,最根本的原因便是楊廣好死不死地提出了重修長城的決議,按理說這種老誠謀國的提議應該受到老臣們的一致擁護才對的,但現實卻恰恰相反。
天下苦勞役久矣,雖然官與民天然對立,但幾千年下來當官的早就有了一套牧民的法子,他們或自稱為人民的父母,或自稱為人民的公僕,實際上都是為了更好地管理人民並從中取征取稅。
中山先生由此總結出︰管理群眾的藝術,就是政治。
想要官運亨通,或者說想要成為一個優秀的政治家的人,從來都不會公然與群眾對著干的;朝堂中的重臣,自然願意名垂千古,所以他們寧願得罪皇帝也不願得罪百姓,至少表面上如此。
李渾的心情更是壓抑中的壓抑,因為夏子薇兄妹離開蘇游的帳篷後便趕回了商隊,並第一時間把商隊被突厥軍人假扮的馬賊打劫之事匯報給了有關領導。
李渾得到消息後便是兩眼一黑,上百條人命全體被滅口意味著什麼?
李渾沒有去考慮其中的貓膩,首先想到的便是損失,看來這馬邑商隊近幾年來的盈利全都要付諸東流了!如果早知有這劫難,當初還不如不淌這渾水呢?
也因此,李渾現在看到突厥人眼中便冒出了火光,他當然也不會純真到認為這些突厥軍人的洗劫只是心血來潮,事實上他安插在宇文家的密探也已經傳回了消息,案情尚未雲開霧散,卻已隱隱指向了宇文氏。
朝中暗流涌動之時,楊廣的心情也不怎麼好,每每提出雄才偉略,每每總被人無情地否決,如果遭遇這樣的情況心情還能酸爽無比的話,那他就只能榮幸地獲得「沒心沒肺」的評語了。
盡管如此,生活還得繼續,路也還要走。
路是新修的馳道,前方便是榆林。
從馬邑到榆林的馳道比從雁門到馬邑這一段要好走多了,美中不足的是,要在這馳道上運行觀風行殿也還是有點難度,但楊廣還有什麼樣的險道沒走過?又有什麼樣的清福沒享過?
觀風行殿什麼的只是浮雲,楊廣的心早就飛到了榆林郡的長城;所以這道途比起半個月前雖是有些顛簸,他卻一路指點江山,大有意氣風發之態。
幾日後,楊廣與其所帥的百官和二十萬大軍終于來到了榆林郡,早就等在榆林的三十萬大軍以及百官親屬和僧道百戲也開始緊張和興奮了起來,因為出塞的日期也漸漸地近了,他們總相信這是一次夢幻之旅。
因為他們追隨的是大隋天子,而天子從未令他們失望過。
榆林郡原名勝州,大業元年改州為郡後由榆林、富昌、金河三縣組成;榆林以北,便是突厥了。
楊廣來到榆林之時,離約定好的中元節還有幾日,前來迎接的啟民可汗也還未到,所以他還有閑暇登登長城什麼的,幾個重臣戰戰兢兢地跟著他,都知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當然,「醉翁之意」的典故此時也還沒有被發明。
楊廣帶著皇後妃嬪在長城上感受江山美色時,更多的人卻在有條不紊地忙碌著,齊王在彩排著軍事演習的隊伍,蘇游在馬球隊搞起了魔鬼訓練,宇文成趾則煽動了他的父親宇文化及進行著對付齊王的陰謀。
宇文化及因為父親的功勛以及自己跟楊廣的私交官拜太僕少卿,他所擅長的只有提籠架鳥尋花問柳等事,如今卻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個說客。
宇文化及想想都覺得這事荒誕,陛下說要修長城,這很好啊!不是傳說陛下要發起各種戰爭消滅關隴門閥掌握的衛士嗎?修了長城後大隋與突厥不就打不了仗了嗎?他們難道沒想到這一層?
更好笑的事,如今自己還要找出各種理由來勸說宇文弼等人聯名上奏阻止陛下的決議。
宇文弼是誰?宇文弼是北周皇室後裔啊,他甚至連自己的父親都看不起吧?傻兒子要自己從他身上突破,父親半分都沒阻攔,難道是他們都被豬油蒙了心?
宇文化及百思不得其解,卻也只能是趕鴨子上架了,不僅僅是宇文成趾那小子可拿著雞毛當令箭,更重要的是宇文弼向來就對宇文述一家不屑一顧,因為宇文弼生來便是皇室,而宇文述這個奴僕是幫人篡了他們起家的。
宇文化及無可奈何地來到了宇文弼的帳篷前,想要硬著頭皮敲門進去時,卻听見里面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說話聲。
「太府卿高?」宇文化及嘀咕了一聲,隨即無師自通地听起了牆角,而里面的聲音,也低低地傳了出來。
「陛下此舉聲勢浩大,引得萬國來朝本是美事,但花費的錢財巨以億計。老朽听說早在陛下大辦世博會的時候,我朝開皇以來積下的銀錢便已耗盡了,陛下這大業…….」高憂國憂民,說到楊廣的大業時,他不由得嘆了口氣。
高在文帝時便是納言,但因為站錯了隊伍而被疏遠,後來他便自離了。楊廣上位後為了制造不計前嫌的假象而把他返聘回來,高有感于他的胸懷,愉快地回到了朝堂後卻發現如今的皇帝與先帝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一個對自己言听計從,一個則是不納一諫!盡管如此,高仍不改忠臣之志,該堅持的時候八匹馬都拉不回來,該反對的時候則是刀架到脖子上也不點頭。
「誰說不是呢?好在齊王通過買賣東都土地籌集了征東的軍餉以及北巡的花銷,但陛下隨後又是修馳道又是建臨朔宮的,如今又提出了修長城。天怒人怨之時,怕是不遠矣。」另一個聲音接著高的話也感嘆了一句,宇文化及並不知道這是太府少卿許善心的聲音。
「兩位言之有理,周天元因好樂而亡,離此不遠,陛下怎麼就視而不見呢?」另一個憂國憂民的聲音也隨之接過了話頭,宇文化及點了點頭,這就是他今天要游說的主兒宇文弼了;不過,是否還需要繼續游說他呢?只要把他們如今私議朝政的事報告上去,足夠他們喝一壺的了。
宇文化及越想越是興奮,卻不妨踫倒了腳邊的一個瓦罐,罐子里的尿液濕了他半只鞋子。
「誰!」宇文化及正暗罵自己倒霉,誰知里面的人也已听到了動靜,隨著一身喝問,一人已經提劍沖門內沖了出來。
「在下太僕少卿宇文化及,特來拜會族叔的。」宇文化及剛站直身子,就發現劍尖已經抵住了自己的心口,于是趕緊說了幾句不倫不類的開場白以表明身份。
「原來是賢佷!不知有何指教。」宇文弼看清了的確是宇文化及,原本他是不屑與宇文化及論交的,但想及自己剛才與高等人密議不知被後者听了多少去,此時也只好忍住惡心叫了他一聲賢佷,並收劍做了個「請」的動作讓他進屋。
宇文化及正當年富力強,卻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此時站在已經白發蒼蒼的宇文弼身邊,氣勢上卻不知弱了多少。
宇文化及小心翼翼地從宇文弼身邊進入帳中時,才發現屋中原來還有三個老人圍坐在一張小案邊吃西瓜,這三人除了宇文化及猜出來的高外,還有一個剛才接過高話題的太府少卿許善心,以及一直沒有說話的司隸大夫薛道衡。
「原來諸公皆在,小子有禮了。」宇文化及先是向在座諸人施了一禮,三人自是紛紛擺手阻止他,卻听他接著說道,「剛才听了高公之言,因為有了先帝的節儉才有陛下大業的基礎,小子深以為是,這才貿然現身。」
宇文化及看著他們一個個不善的眼神,自然知道想要得到他們的信任還要自己拿出誠意的道理,當下也不隱瞞自己偷听的內容,只是他無賴地把自己樂極生悲被人識破說成了主動站出來罷了。
「不知賢佷有何指教?」宇文弼顯然不會相信他的花言巧語,繼續追問他的來意。
「諸公思及先帝之功,不吝贊語,化及想問的是,你們有否忘記先帝的教誨!」宇文化及自顧自地找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拿起一片瓜後吃了一口,隨即便厲聲問了起來。
「這…….」高等人對宇文化及的先聲奪人都有些不明覺厲,一時竟是不知如何作答。
「實不相瞞,下官是奉齊王之命來與族叔商議的。」宇文化及語不驚人死不休地再次開口道。
「齊王?」宇文弼皺了皺眉,印象中他與齊王可沒什麼交集,他也從未想過要結交王室,但他最近對齊王的所作所為還是看在眼里的,前幾日元壽等人彈劾齊王時他還曾為齊王說過幾句好話。
「齊王派佷子來此,一來是感謝族叔的維護之意,再而便是想與族叔商議這陛下修長城之事。」宇文化及說明了來意後,咬了一口西瓜後又繼續說道,「殿**察民情,深知民生不易,如今看著陛下花銷甚巨,早有向陛下諫言之心;無奈殿下最近又接了軍演這等大事,實在是分身乏術啊。」
「這真的是殿下的意思?」高等人听了宇文化及之語,不由得大跌眼鏡,如果他們有眼鏡的話。
「千真萬確!」宇文化及很肯定地答完,又趕緊舉起右手鄭重其事地起了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