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的力氣被抽走了似的,耳朵里滿是血液搏動的聲音,混著心跳聲,奪走了我所有的意識。
還有滿心夾帶著疼痛的慌張。當我敲開了章星辰家的門,當他站在我面前。
當他大聲沖我喊,「滾,給我滾!」
他將門重重地甩上,將我關在門外。
從耳後開始的,像是細絲抽拉的尖銳疼痛感,一直延伸到耳朵里面,然後耳朵里響起尖銳的耳鳴聲,我雙手捂住耳朵,用力,拼命地捂住耳朵。
可是聲音卻沒消失,像一根尖細的銀白色長針,一直在黑暗里持續著,一直延續著,像是沒有盡頭,像是要把我徹底撕裂一樣。
章星辰,他說,「夠了,我受夠你了,求你了。」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他會這樣對我,沒想過,有一天他對我的耐性耗盡時,會是這番光景。
他還說︰「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你拿刀捅了我,你既然拿著刀子一次次捅傷了我,至少也該有一點罪犯該有的自覺吧?你不知道,傷害了別人之後,懷抱著內疚的心,遠遠地躲開也是一種禮貌,是常識,你不懂嗎?」。
我以為,章星辰就是章星辰,會永遠讓著我,在他面前我永遠可以是對的,好吧,就算從前沒有認真想過,但是此刻我是這樣想的,為什麼?因為他是章星辰啊。
就算是分開無數次,就算最後真的分開,就算這輩子也不能在一起了,我和他也永遠能這樣保持對彼此的耐性,把彼此當成特別的存在,任何人無法超越的。特別的存在。
原來不是。
他也有耐性用光的一天。
我假設,童話中的美人魚,在變成泡沫之前,王子愛上了她,也愛上了她的尾巴,假設。
可是沒有「Ending」的字幕。沒有王子和人魚公主相擁之後越拉越遠的模糊鏡頭,而是有一天,王子對人魚公主那條人魚尾巴的耐性耗盡了,這時候,愛情不再是支撐著脆弱現實的理由,愛情的力量變得微不足道。
王子厭倦了那些日子,厭倦了包容諒解那條丑陋尾巴的日子。
王子對人魚公主說,「每每被你那條尾巴驚得魂飛魄散的日子我過夠了,你就不能有點自知之明嗎?你難道最起碼的常識也沒有嗎?看著我忍了那麼多次。但凡有點常識都會自己藏起來不是嗎?」。
然後,羅曼蒂克的音樂轉調,滿世界都成了大提琴低沉嘶啞又悲傷的聲音。
多可笑!
我懷揣著什麼樣的心情走到這扇門前的呢?踩著自己的羞恥心,閉上耳朵,蒙住心靈,走到這里,還以為自己有多麼偉大,多麼得善解人意。
誰知道。他終于覺得厭倦了。
是啊,常識告訴我。正常人都會厭倦的。
拋開廉恥心,我捫心自省,是,即使決定離開他,我還是懷揣著一絲希望,有一天。不管多久以後,他還站在原地,當我回頭,他還是張開雙手,等著擁我入懷。
為什麼?
因為他是章星辰。是那個比陸小朝自己更愛陸小朝的人。
他贏了陸小朝,贏了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
可是,夢幻又舒暢的羅曼蒂克音樂在此刻轉調了。
世界似乎都陷入了大提琴悲傷的聲音里。
我沒來得及細細理清關于我和章星辰之間的常識,一路走到這里的,他卻用常識這個詞,將我拒之門外。
可能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
殘疾人,的我,最害怕的一個詞,就是常識。
如果是常識,我不配生氣發火,我不配驕傲不配嫉妒,我不配邪惡,我不配自恃甚高,不配目中無人,不配前後反復,不配任性,不配無理取鬧,不配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壞毛病和罪惡。
不配覬覦幸福,不配拒絕,不配追求,不配眾星捧月,不配做夢,不配憧憬,不配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我應該生活在世界的邊緣,配合這個世界給我的標簽,安靜地活著,安靜地死去。
也許,這樣想的我,原本就是病態的,但這是我自小學會的常識。
你殘缺,和大家不一樣,可是你得做個善良的人,不爭不搶,這樣,才能彌補你身體的缺陷。
這樣,大家才會喜歡你。
這也是我學會的常識。
可是,章星辰從來沒有要求過我對這些常識循規蹈矩的,我以為,在他的世界里,我可以不用遵從那些常識的,我以為,他才是我在這個讓人窒息的世界唯一的出口。
哦。
還有,憤怒敢,羞恥感,在這之後,開始襲擊我僅剩的一點理性。
耳鳴漸漸消失,我對著章星辰緊閉的門大吼︰「我會懷抱著內疚的心,遠遠地躲開你,真是謝謝你,這樣沒常識的我,謝謝你容忍這麼久。」
可是這樣吼完之後,門里的沉默卻越發讓我覺得丟臉。
回到常識的世界,他憑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我,他憑什麼得喜歡我所有毛病?他也會覺得我很惡心,很討厭,像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一樣,可以對我產生那種厭惡的情緒,他為什麼不可以?
我從門外逃開了,害怕站在那里,會滋生出更可怕的情緒。
可見我並不是真的那麼厭惡自己,我還知道逃走,代表我還有著求生的本能,自我保護的本能,人類最起碼的本能,我都有。
我在樓下遇到了章星辰的媽媽。
原本打算溜走的,可她正面攔住了我。
「阿姨。」
「你見到他了?」她語氣淡漠地問我。
我點點頭。
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到底,還是只肯見你呢。」她打量了我一遍,然後又問︰「可是你怎麼這副模樣下來了?你沒跟他多聊聊嗎?」。
我不禁訝異,然後問她︰「你不是反對我見他?」
「他把自己關著,上次從法庭上回來之後誰也不見。現在好歹願意見你,我到現在,連他的臉都沒見著。」她皺著眉,眼底滿是擔憂︰「他這個樣子,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沒能說上話,他只是開門吼了我一通。就把門甩上了,我幫不上忙,對不起。」我淡淡地說著,然後欠了欠身,打算離開。
她卻一把拉住了我,信手就甩了我一記耳光。
「你是在是厚顏無恥到了極點啊。」她一臉鄙夷地說︰「到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你還是只顧你自己的感受是嗎?所以說,你們這些殘疾人,不配擁有正常人的愛情,從出生起就注定畸形的性格。怎麼可能和正常人正常相戀呢?你們這種人,從出生開始就注定了,內心的孤獨感和自卑感,把你們變成了孤僻又自私的怪物,你們只會把好端端的人變得消極厭世,把好端端的人拖垮。」
「憑什麼你們的傷口,要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替你們撫平?」她字字句句,鏗鏘如鐵。把我那點藏嚴了人魚尾巴的僥幸全部澆熄了。
「你對自己也無可奈何束手無策對不對?所以,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對你的殘疾不在意的星星身上。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對他毫不掩飾你的缺點,你畸形的人格,還希冀他能愛上你的一切。對吧?」
她牢牢地拽著我的手臂,像是預知了我有逃跑的念想,牢牢抓著。絲毫沒有放走我的意思。
「阿姨,你說夠了沒?」我顫著聲問。
「為了星星,你付出過一絲一毫沒有,除了不斷的索取,你付出過一絲一毫沒有?」她冷著聲。直視著我的眼楮問。
細細想來,我好像真的沒有為他付出過什麼。
只是獲取,就是傷害。
付出。
這個詞響起時,我的腦海里一點畫面也想不起來。
哪怕是為了他自殺,都只是我的自私,因為我憧憬的世界破滅了。
所以,章星辰才會對我說,他夠了,受夠了。
是呀,換作是我,也該夠了。
「無話可說了?」阿姨松開了我。
她冷漠鄙夷的目光,此刻看來,是我罪有應得。
莫不是,她那麼討厭我,是早就看穿了我,她預見了章星辰留在我身邊的下場,她預見了,便試圖出手阻止,不惜對我瞞住章星辰沒死的消息?
「你權當是補償他,至少在官司結束之前,給我守在他身邊吧!」她說,「他沖你發火也好,他拒絕你也好,哪怕再過分的事,你也得忍著,你欠他的,你一輩子也不夠還。」
我是個不堅定的人,對于世界觀價值觀這些,我都不堅定。
我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這個世界上唯一讓我由著性子對待的人只有章星辰一個,我的傾其所有,毫無保留,此刻看來,只是厚顏無恥的擄掠。
我覺得,自己的思維也是錯的,所以,連一句詢問,或者反駁的話,我都說不出來。
章星辰的媽媽,應該是對的,至少我心虛了,我想,即使我沒有判斷力,我的心虛也能證明,她才是對的。
我就是一潭淤泥,只會害了每個不小心陷進來的人。
「好……」我開口的瞬間,淚水也奪眶而出,我試圖忍住的,話還是就著哭腔一起從喉嚨里出來了︰「我會纏著他,陪著他……」
就像贖罪一樣的。
感覺,不是這個世界在蔑視我,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在蔑視我自己。
常識這些,都是我作繭自縛;
可即使是意識到這些的此刻,我仍是毫無辦法。
人魚的尾巴,跟我的身體,生長在一起,絲絲相連,入血入肉,華佗在世,也切不掉的人魚尾巴,章星辰又能怎樣?我又能怎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