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過了二更天,但書房小院里依舊亮著燈火。
書房內,燈火亮如白晝,齊天始坐在書案前,斂眸靜靜地盯著手里的一封信紙,深沉的目光宛如兩丸黑曜般,無法窺見他此刻的心思。
譚琢青手里拿著一封文卷,站在另一側的書櫃旁,身為齊家三代老臣的後代,自小就與齊家兄弟一起長大,對于他而言,齊家就像是他另一個家似的,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待在齊家,比待在自個兒的家中更舒服自在。
他的面目稱不上俊秀,但是,或許是因為一張怎麼都曬不黑的白臉皮,所以教人看起來就覺得干淨舒服。
像今夜這樣深夜陪主子辦公,早就已經是常事了,但是,那是在主子未成親之前,在成親之後,還時常留待在書房,便是不尋常了。
「若說隆道武覬覦帝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麼,這個白世頤倒是顯得深藏不露了。」
齊天始聳肩笑道,長指一彈,手里的信紙飛出,緩緩地飄落在地上。
「那倒是。」譚琢青點頭,「二爺不必擔心,咱們已經于朝中的幾位大臣取得了聯系,只要立刻有動靜,會立刻讓二爺知道。」
「嗯。」齊天始神色不冷不熱,淡淡地悶吭了聲,「就讓他們去鬧吧!鬧得越大越好,如此一來,就不怕咱們出師無名了。」
說完,他隨手從書案上抄過一本卷子,翻開來閱讀,但手里拿著卷子,心思卻不在上頭,他抬起眸,出神似地望著門外的夜色。
「二爺心里在盤算什麼?」
「我在想,這場仗要是真的打起來,不知道要耗費多少人力,還有,直至目前為止,還是無法讓至贊汗王答應供給我們強大的馬匹,難道,與王贊的這場仗真的不打不行嗎?」
「或許,要從至贊手上取得精壯的馬匹不是難事,只是二爺尚未想到好辦法而已。」譚琢青一臉神秘地笑著說道。
「你說這話時什麼意思?」齊天始挑高一邊眉梢。
「二爺今夜還是不回房嗎?」他忽然轉了個話題,白面皮一臉笑笑的,似乎不怕主子那雙不悅瞇起的目光。
「琢青,你一向不是個哪個不開提哪壺的人。」齊天始低沉的嗓音之中透出一絲警告,「琢青。」
「是,二爺。」他依舊是滿臉笑意不減,一手橫在腰月復上,福了福身,一副任憑主子差遣的模樣。
「你曾經害怕見過一個人嗎?」見到他這模樣,齊天始有些哭笑不得。
「琢青不懂二爺所指的怕,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是不想見到她,而是怕見到她,怕見到了她,令自己的心里覺得不舒坦,只想眼不見為淨就算了,可是,並非真的不想見到她。」最後句話,他像是在對自己說話般,語氣低沉呢喃。
在成親之前,他不知道南宮鳳雛究竟琢磨著想要貪圖些什麼,幾乎是在成親那一日,他就明白了。
她嫁給他,僅僅不過是因為喜歡而已。
每每看見她盯住他的神情,那如春水般明漾的眸光,總會教他覺得恍惚,卻也同時令他感覺到有一種喘不過氣的沉重。
為了留住他,她寧願舍棄自尊,替他迎另一個女人進門。
那麼,為了他,她可以做到什麼地步呢?
有時候,他會有這樣的揣測猜想,想要試試看,這個女人可以為他退讓到什麼地步,但,在他心里僅存的微薄仁慈,會不斷地告訴自己要放過她。
只是,就算他願意放過她,那誰來饒過他呢?
齊天始勾起一抹幾近殘酷的冷笑,心想他一向不是個太慈悲的人,怎麼遇到南宮鳳雛,竟然婆婆媽媽地費心了起來。
譚琢青注視著主子好半晌,頓了一頓,終于笑著開口說道︰「琢青不懂二爺究竟在想什麼,不過,倒是有一件事情,我想二爺應該會想要知道才對。」
「你說。」
「我听說夫人在成親之前,交游非常廣闊,無論是三教九流或是凶神惡煞的江湖人物,都是與她稱兄道弟的好友,而她還識得一個人,那個男人直至她成親之前,才知道她其實是女兒身,那個人,就算幾次潛入中原,想要探知我方軍力虛實的至贊汗王。」
聞言,一抹銳利的光芒閃過齊天始的瞳眸深處,縱使室內燭火亮如白晝,也映不亮他眸底那抹幽暗的陰沉……
黑暗得沒有一絲光亮的房內,鳳雛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床榻上,在她身畔的枕褥上,彷佛遺留著齊天始留下的陽剛氣息,氣息仍在,但只在她的旁邊留下一席孤單。
無論幾次輾轉反側,鳳雛卻是始終都入不了眠。
最後,她放棄了讓自己再度入睡,起了身,披上掛衫,走到了花廳里,一室的幽暗,只有她獨自一人。
一向,她是最不怕黑的,但今兒個,這黑暗卻教她瞧了心慌。
她從櫃子取餅火折子,點上了兩盞燈,一盞放在花廳角落的幾上,她不是怎麼喜歡那個角落,在夜晚時它總是顯得特別陰暗。
另一盞,則由她一手執著,走到門邊,將門扇打開,看著門外依舊是一色的墨黑,沒有星子,沒有月亮,陰暗得就像是一個會將人心魂吸進去的黑洞,她退了兩步,深吸了口氣,平復內心的害怕。
她轉身走回屋里,心里非常的明白,她不是害怕那黑暗,而是生平第一次,面度黑暗,她心里竟然涌起了深深的無助感。
最後,鳳雛挑了一個最靠里頭的座椅坐下,靜靜地看著門外陰暗的天色,那夜色如墨,教她想起了眉桐初裹上小腳的那日,也是這般陰霾的天色。
那日,娘親親自帶了傘來接她回家,但是雨卻始終沒有落下來,一整天,那像是倒了墨汁的陰暗天色,就像是一筆濃厚的色彩,直至今日都仍舊烙印在她的心里。
她褪下了繡鞋,抬起腳,斂眸注視著自己一雙如玉般潔白的腳丫子。
鳳雛張開十根腳趾頭,然後又合了起來,張開,又合起來,仔仔細細地瞧著那雙腳丫子的每一寸細微。
在她的故鄉里,人們總是說,有小腳的女子,看起來溫婉而且細致,最輕易得到夫婿的憐愛。
可是,她的爹娘對這說法總是嗤之以鼻的。
他們告訴她,人們爭裹那雙小腳,不過時盲目的跟從,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富貴人家替自家的女兒裹腳,是為了炫耀他們的財富能養出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抱小姐」,到了最後,就連窮人家也替女兒裹腳,爭的是一份面子,也是為了證明自個兒也能養出尊貴的「抱小姐」。
而男人們爭娶金蓮小腳女子,哪是在娶人呢?也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能娶進那份尊貴!
她輕嘆了一口氣,在寂靜之中,更顯得刺耳。
「娘,你曾經說過,要是哪個男人剛因為雛娃沒一雙小腳而嫌我,那咱們便不要理他。可是,如果那個男人不是因為我沒有小腳,而是我的全部,他都嫌棄不愛,那又該如何才好呢?」
話落,屋子里再度恢復了寂靜,而她迷茫的心情依然得不到回答,該怎麼辦才好呢?究竟,她該怎麼辦才好呢?
隔日,鳳雛用過了早膳之後,齊天始派人來喚,要她前去大廳,對于這份突如其來的召喚,她的心里雖有忐忑,仍舊還是去了。
她沒有不來的道理,對于齊天始的冷淡,她心里並非沒有埋怨,但無論埋怨再深,她仍舊是想見的。
鳳雛微捉起裙擺跨步走進門欄,微微含笑的儀態雍容萬千,她擁有出身南宮家的自尊與驕傲,無論到哪里不會教生養她的爹娘丟臉。
「夫君。」她朝坐在首位的齊天始福了福身,並且對著其他在場的將領們微笑頷首。
「不必多禮,都是自家人。」齊天始站起身,大掌執住她的手。
冷不防被他握住的手傳來了熨燙的溫度,鳳雛感到微微的愕然,她揚起眸,瞅見了他臉上勾著一抹淺笑。
「小姐,好久不見了。」
就在她出神之際,她的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喚,她迅速地回眸,沒料到會看見熟人,心里既驚訝又高興。
「周世叔!」她笑著喊道,一瞬間,眼眶有些泛紅。
站在她面前的中年男子,有著中等結實的體魄,一張微圓的方臉,笑著看她時,臉上滿是慈愛,雖然她不是他的女兒,但是,對于她的疼愛,倒是與他自個兒的親生女兒眉桐沒有二致的。
「世叔怎麼來了?為何沒先與雛娃通知一聲呢?」她興奮地想要走到熟人面前,才正要從齊天始的大掌中抽手時,卻發現他握得緊緊的,就像是烙鐵般緊緊鉗制住她,那強悍的力道幾乎教她感到疼痛。
她側揚起眸,對身畔的男人投以疑惑的眼光,他也同時在看著她,兩人四目相交,但是,她卻無法從他深沉的眸光中,看清楚他的心思。
但是,她終于明白,為何一貫冷淡的他,今兒個卻突然變得親近,一切不過是為了在周世叔的面前做戲。
把一切想明白了,原本在她心里的一點暖意,突然都成了諷刺,與其要做戲一般的虛情假意,她寧可什麼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