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細細的紅線纏繞在她如玉般的皓腕上,看起來分外的艷紅,另一端由太醫執著,他傾神聆診著紅線那端傳來的細微脈象,不敢有一絲毫的遺漏,畢竟,在那一端的病者是矜貴的鎮國公主,只消她一句話,他的人頭隨時都可能不保,當然不能夠不留心。
鳳雛和衣半躺在長榻上,幾個軟枕撐高了她的上身,讓她轉著頭就可以望出窗外,她的眼神迷蒙,恍若無人似地眺看著窗外的一片綠蔭。
她想起了在花庵村所度過的那一段日子,就像是夜深人靜作了一段美夢,醒來是會感到悵然一般,每每她會想起那段日子,心底除了懷念之外,還有著拋不掉的失落感。
真的不能再回去了嗎?那一段美夢……真的就此消失了嗎?
鳳雛總是告訴自己不能再想,可是,內心的渴望比她的思緒誠實,她知道自己的內心的渴望,如果能夠……如果能夠的話,她想要永遠都在那一段美夢之中,沒有醒來,沒有結束永遠都在那段安穩的日子里沉浸著。
或許,是因為她正身處在斗爭的驚濤駭浪之中,所以才會格外地想念曾經擁有過的安穩日子吧!
不是因為她想念那個男人,只是想貪圖一份安穩的日子吧!
忽地,她感覺到有人上前解開她腕上的紅繩,她回過眸,看見是朱瑜在替她解開紅繩,當朱瑜退下之後,她的眼光直視著太醫。
「如何?」她揚起淡定的美眸,直直地瞅著太醫。
太醫面有難色,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道︰「回公主,微臣在公主的身上把到了一種不尋常的脈象,可是……」
「可是什麼?你只管直說,就算是說錯了,我也不會怪罪于你。」
「是,微臣感謝公主寬宏大量。」太醫揖首,深吸了口氣,壯了壯膽子才又開口,「恕微臣斗膽直言,在剛才的診斷之中,微臣在公主的身上把到了喜脈,倘若無誤的話,公主近日玉體不適,應該是因為有了身孕。」
他的話聲一落,屋子里的氣氛忽然變得僵硬了起來,在一旁隨侍的奴才們不約而同地倒抽了冷息,表面上卻不敢妄動聲色。
但鳳雛臉上的表情卻不訝異,她似乎早就猜到了太醫會說的結果,澄淨的眸光依舊平靜如昔,「孩子幾個月了?」
「約莫二月有余,不足三個月。」太醫回答。
「嗯。」鳳雛輕吭了聲,斂眸陷入了深思。
她有孩子了。
她有他的孩子了。
這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感到高興、生氣,抑或者是悲傷?她高興什麼呢?倘若生下這孩子,一出生就沒了爹親,她該高興什麼呢?
但她不生氣,她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生氣,因為這骨肉是她貪歡的結果,是她放縱自己的余孽,所以,她憑什麼生氣呢?
所以,是悲傷吧!她柔女敕的唇瓣輕勾了下,似乎是想要笑,卻在尚未形成笑意之前,那微揚的弧度已經被心里的沉重給狠狠拉了下來。
「公主,微臣不知道需否為您準備……」太醫的話欲言又止。
「準備什麼?」鳳雛轉眸覷了他一眼。
「微臣只是想,如果公主不想留下月復中的胎兒,微臣可以……」他說到一半,忽然看見主子露出了一抹燦爛如花的笑容,過分的燦爛教他毛骨悚然。
「你說的是流胎的湯藥嗎?我想起來了。」鳳雛柔聲地問,轉眸望著站在身畔的朱瑜,「你還記得嗎?在我十歲那年,我們在後宮的廩房里,看見一名敬事房的公公逼一名宮女晚湯藥的情景嗎?」
「奴才記得,湯公公一直要主子別再瞧了,但主子不听,硬是要從頭看到最後,那天的情景,奴才一輩子也忘不掉。」朱瑜一臉心有余悸。
「是啊!我只怕也是終生難忘吧!我瞧著,是因為我覺得既然他們能做得出來那種事情,我做什麼不能瞧呢?我記著那位宮女也是懷了二月有余的身孕,我想應該是父皇的骨肉,可是,當時的舒妃,也就是今日的太妃硬是一口咬定那個小爆女肚里懷的是野種,硬是要母後下旨,把她肚里的孩子給墮了,我還記得那天她被硬灌了湯藥,不出半個時辰,立刻就月復痛如絞,她又哭又叫的,沒多久,我就看見她雙腿之間血淋淋的,好不嚇人啦!」
鳳雛說話的聲音輕輕柔柔的,眸光有些迷蒙地直視著前方,像是看著重現在她面前的兒時回憶。
一旁的太醫听了心里更涼,他捉模不透這位主子的性格,更捉模不透她為何在這個時候提起那段往事。
「那一定很疼吧!」說完,她回眸直視著太醫,認真地看著他,「喝下那湯藥,把月復里的骨肉墮掉,一定很疼吧?」
「是……是會有相當的疼痛……」太醫回道,臉上不由得冷汗涔涔。
「本宮很怕疼,難道你會不知道嗎?你說這話是存心想謀害本宮嗎?」鳳雛的嗓音陡然轉冷,美麗的眸光也瞬時寒如冰霜。
「微臣該死,請公主恕罪!」太醫咚地一聲跪倒在地,心想就算是下一刻就掉了腦袋,他也只能認了。
這時候的朱瑜看見主子的臉色不太高興,與月娘相互使了個眼色,開口打圓場,「好了,公主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所有人听著,沒有公主的吩咐,今兒個的事,誰都不許透露出去,知道嗎?」
「是!」眾人異口同聲。
太醫告退,月娘領著一干奴才們下去替主子準備豐富的膳食,畢竟現在主子的玉體不同于以往,倘若真的要把孩子生下來,膳食就要營養一些。
最後,只有朱瑜留在主子的身邊伺候,她遲疑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小聲地開口問道︰「公主……都想清楚了嗎?」
「不,我沒想清楚,我不願意想清楚。」鳳雛仰眸看著婢女,眸底有著一抹倔強與傍徨,「我怕自個兒想清楚了,這孩子就不能留了。」
這時,朱瑜心里發脹得說不出話來,她從小就跟著主子一起長大,比月娘更接近主子的年紀,所以,從小主子幫什麼壞事兒、說不得的事兒,都會找她偷偷去做,而不找月娘,因為她說月娘就像是大姐姐,光是被她那雙慈愛又無可奈何的眼瞧著,做什麼都沒勁兒了!
從小到大,她見過調皮的主子、怕疼的主子、可愛的主子、倔強又不服輸的主子,還有強悍得幾近殘忍無情的主子,可是,她卻從未見過主子的眼底流露過一絲傍徨。
她知道,她和月娘都心知肚明,主子深愛著段檠天,只是嘴上從沒說過而已,朱瑜忍住了嘆息,識了情愛的主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美麗,但是那淒楚的美卻教她們好心疼。
「真好笑,我在想什麼呢?」鳳雛低垂的美眸之中噙著朦朧的笑意,「流胎會痛,難道生孩子就不痛嗎?怕是要更痛的吧!」
「可是,奴才听說有人順產,不到半個時辰把孩子生下來了。」朱瑜連忙在一旁安撫道。
「是啊!」鳳雛笑著點頭,話鋒卻陡然一轉,「可是也有人痛了幾天幾夜,還沒把孩子生下來的啊!倘若如此,我一定會死吧!為了要生他的孩子而死,值得嗎?」
「公主……?」朱瑜擔心地輕喚道。
「這些日子,我總是不自主地想到,其實,他是恨我,討厭我的,要不,知道我的身份,他怎能夠依然無動于衷呢?他狠心得要拿我的血給他的帝位當祭品,但我卻可能要因為生他的孩子而死掉,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傻更不劃算的事兒嗎?」鳳雛按著自個兒肚皮的縴手隱隱在顫抖,自從離開花閹村之後,第一次感覺到她與他兩人是如此地親近。
就在她的肚子里,他的親生骨肉,正在她的肚里懷著。
她唇角揚起了微笑,眼淚卻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他喜歡的人自始至終都是「李裹兒」,而不是她鳳雛!
多想呵,哪怕是一次也好,她多想他喚自己的閨名,再對她說永遠不會傷她,要她相信他的心意永世不變……
雙方的戰火終于一觸即發,那血腥的煙硝味濃厚得仿佛就連京城都可以感覺得到,但在這白雲寺里,裊裊的清香,仿佛世外般,將紅塵的一切紛擾都給摒除在外,殿上的佛祖仍舊斂眸沉靜地望著眾生。
此刻,殿中就只有鳳雛一個人,她不讓任何人打擾,就連看守主殿的僧人都請退了,她捻入一把清香,仰眸望著慈祥的佛面,抿唇靜靜地想要參透一些在心里困擾著的事情。
但是,她越是想要參透,心思卻越混亂。
她不自覺地按住仍舊不甚明顯的肚月復,就算只是輕薄的湖綠色夏綢覆掩著,不仔細也瞧不出她有孕的端倪,三個半月了,這孩子的存在,逼迫她想起許多事情,還有回憶……就算她不願意去想,每每想到肚中的骨肉,她就會不自主地想起那一段往事。
但是,每一思及,她的心就像是針扎似的泛起疼痛。
在祈求百姓可以安康無災的同時,她也私心地祈求肚里的骨肉可以平安長大,在她想要知道戰爭是否能夠贏得勝利的時候,她也渴望知道段檠天是否也在乎著她呢?
那男人不曾因為敵人是她,而有過一絲毫的猶豫。
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她才感到介懷吧!
她希望他至少有一點點動搖,哪怕只是豆大的一丁點,只要是因為她的存在有一點令他動搖,就足以令她心滿意足了!
「你如此誠心的祈求佛祖,是希望我們的孩子兒可以平安生下嗎?」段檠天渾厚的嗓音輕沉地從她身後響起,那聲在殿中回響不絕。
鳳雛渾身泛過一陣輕顫,猛然回頭,一雙美眸圓睜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會再見到他!
「你說什麼?」她沒有忽略掉他剛才所說的話,眸子細細地眯起。
「我們的孩子,他就在你的肚子里,你應該比誰都更清楚不是嗎?」他定到她的面前,而她卻一步步退後,就在她一個不留心要被蒲團給絆倒之時,他及時地伸出長臂,將她擁在懷里。
「放開我!」
「你在怕什麼?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你在怕什麼?」他牢牢地扣住她縴細的皓腕,深沉的眸光瞅住她不放。
鳳雛迎視他銳利的眼眸,沒讓自己退卻害怕,「我不怕你。」
「那就好。」他勾揚起一抹淺笑眼底閃過一抹深沉,還有一抹近似寬心的微光,他驀然收緊長臂,牢牢地擁住她縴細的身子,「不怕就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讓我帶你去一個可以好好說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