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枝的寒梅才剛謝落,桃花已經隨著春天的溫暖而燦爛盛開,從南到北,一路蜿蜒綻放,日光下,彷佛被滲透入嬌美的粉紅,空氣中,也飄散著桃花甜美的氣息。
時光的腳步匆忙不停,又是一年的春天。
緩緩移動前行的皇輦里,飄散著乳香沉麝的氣息,聞之令人心情平靜,小火盆里燒著上好的菊碳,沒有半絲煙塵,只添了溫暖。
舒治倚坐在軟墊上,靜靜地翻動著手里的書卷,在他的手邊,已經有一大迭看完的書籍,而在另外一邊,還有成迭的書籍。
他翻書的速度很慢,並不急著把書看完,他心里知道,這趟江南之巡還有一段長而遙遠的路途,路途中無論是換船換車,陪著他的,就是這成迭的書籍和攜來的奏本。
「皇上。」田公公微尖的嗓音從車輦之外傳來。
「嗯?」他悶吭了聲,沒動聲色。
「奴才已經將您的召喚轉告容姑娘,可是……」簾外的嗓音微微地遲疑了下,「可是容姑娘不肯過來。」
「東初沒替朕勸勸胞妹嗎?」舒治揚了揚眉。
「容大人勸了,但容姑娘沒肯听勸。」
「再去傳,就說朕無論如何都要見到她的人,要她陪朕看書。」他的語氣轉為強硬,臉上卻仍舊掛著徐淺的笑意。
「是,奴才這就去通傳,奴才告退。」說完,田公公一刻也不敢稍歇,立刻調頭趕緊去辦差。
車輦里,再度恢復了平靜,舒治仍舊維持著最舒服的姿勢看著書,但是,他眸光雖停留在書頁上,心思卻完全不在上頭。
在他的腦海里,浮現了容雍雅那張宛如牡丹般嬌美的容顏,不,她甚至于比花兒更加美麗,因為花兒不似她有著生動的表情,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教人為之驚艷。
他喜歡她,打從第一次見到她以來,他就不曾在她的面前掩飾過這片心意,然而,該說的好話都說過了,該獻的殷勤也都獻盡了,但她就是不肯領情,總是拿著一張冷臉面對他。
或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所說的話惹惱了她,讓她對他沒什麼好印象,偶爾,在家中長輩的訓斥之下,勉強對他扯開的笑顏,也總是虛應敷衍,而她似乎一點也不怕讓他知道自個兒是不甘願的。
總之,只要他不拿皇帝的威嚴壓她,這妮子就不把他當一回事,只要他拿出了皇帝的威嚴,她干脆就兩腿一跪,直說她容雍雅冒犯天威,罪該萬死,請他下令把她拖出去砍了。
這教他左也不是,右也為難,這一來一往的,竟然匆匆一年過去。
這一年來,她三番兩次,想方設法,就是為了要讓他收下當初她從大漠帶回來的薦函,她真是好本事,竟然連宰相都肯替她背書。
但他心意已決,她休想讓他收下,讓他答允薦函里的請求。
他覺得真是奇怪,那妮子好像天生就是能夠令人替她賣命,天下美貌的女子不少,光是他的後宮之中就有無數個,但沒有人能夠像她一樣,讓人白看不膩,只為了她一燦而奮不顧身。
或許,這能夠解釋他為何至今還未對她厭倦,越是了解她的直率與可愛,他就越無法舍得放棄她。
只是身為男人的尊嚴,讓他不想以皇帝的權令冊封她為嬪御,在他的心里以為這樣的做法,與硬生生的折斷一朵盛開的牡丹,將她豢養在花瓶里,就等著看她枯萎死去沒有兩樣。
她只管逃跑無妨,反正,因為他真的喜歡她,所以對她還有一點額外的耐心,所以可以等上一段日子。
但是,就僅只如此了。
一瞬間,他的雙眸變得猶如幽冥般幽暗,深沉得透不進一絲光線。
不同于他的父皇,因為而誤國,為了討她歡心,幾乎花光了國庫里十之八九的銀兩,甚至于為了鄰國儲君對她的一句戲弄,不惜發動戰爭,殃及無辜蒼生,在即位之初,他就已經答應皇女乃女乃,一切以天下、以百姓為第一優先考慮,他也曾經在祖宗牌位面前立誓,絕對會當一個不輸先祖的好皇帝!
是啊!他喜歡她,他敢說,在這天底下,她是他最喜歡的女子。
但,就只能僅此而已了。
今生今世,他對她不會有男人對女人的激情狂愛,他會疼她、憐她,他有信心可以數十年如一日的喜歡她,但其中絕對不會有熱烈的情愛,他是皇帝,這一生,他沒有甘願為一個女人置一切于不顧的權利。
但他會對她好,好到讓她足以忘記這一點小小的虧欠。
「啟稟皇上,容大人請皇上再稍等片刻,他說容姑娘一定會過來,請您稍等一會兒。」田公公的聲音再度從車輦外傳來,打斷了主子的沉思。
「嗯。」舒治悶吭了聲,眉稍微挑了下,動手又翻了一面新頁。
車輦之中再度恢復了寂靜,他將注意力重新拾回書本上面,低斂的眸光瀏覽著書頁中的字行。
他一定會得到她,對于這一點,他的心里深信不疑。
******
春風吹來,桃花送香,花瓣飄落如雨。
但容雍雅卻沒心情欣賞沿途的好風光,她一身輕便的白色男裝,妝扮上沒有絲毫身為女子的嫵媚,長發高挽成一束,在動作之際,那束墨般的青絲透出幾近紫藍色的光亮,半點沒有因為風吹雨淋而受損,分外突顯出她的麗質天生,此刻,她騎在愛馬奔星背上,咬著女敕唇又氣又怒,卻不知道該向誰發作。
「小三兒。」容東初隨騎在她的身側,喚著她在家中的乳名。
「不去!我死都不去!」听見大哥又要再勸說,她干脆雙手摀住耳朵,伏在馬頸上,來個耳不听為清,眼不見為淨,「你不要再說了,大哥,你是他的御前侍衛,又不是他的掮客!」
「掮客?你這丫頭!老是在嫌皇上說話歹毒,你自個兒又好到哪里去?」容東初沒好氣地瞪了妹妹的背影一眼。
「我當然比他好,至少我的心思純正,沒他狡猾陰險!」說完,她加上一道很響的重哼聲。
「他是皇帝,哪能像你心思這般單純?」他搖頭笑嘆。
「所以你也認同他陰險狡猾咯?」她猛然抬起頭,美眸眨巴了兩下。
「你住嘴!說話小聲些。」容東初飛快地掩住妹妹的嘴巴,眼神往旁瞟了一下,「你沒瞧見咱們身邊的人嗎?咱們在南巡的隊伍之中,豈是你可以隨便說話的地方?」
容雍雅沒反駁,點了點頭,才讓兄長放開手。
「去吧!田公公來傳兩次了,可見皇上心意已決,誰也改變不了。」
「大哥就不幫小三兒嗎?就真的忍心讓我去給皇上吃抹干淨嗎?」她噘起女敕唇,一臉幽怨。
「如果皇上真的要對你來狠的,只管下一道聖旨,當天晚上,你就得由人給妝點,往皇上的龍寢上送了!」他嘆了口氣,看著親妹臉上像是被人敲了一記悶棍的悶然表情,他心里也是百味難陳,「如果可以的話,大哥真不希望皇上對你如此執著,真想說你可以不要過去,你打小就是爺爺女乃女乃最疼愛的心肝寶貝兒,爺爺他老人家最不願的就是見你進宮去。」
听見兄長放軟語氣,說出了心底話,容雍雅態度也跟著軟化,他們只顧著談話,已經被拋在隊伍落後的位置,她轉眸望著遙遠前方的皇輦,眸色微蒙,絕美的容顏上表情既怨又惱。
「我不想進宮去,我也不想喜歡上他,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大漠去陪爹,我覺得他好奇怪,我明明就與他無親無故的,他憑什麼一聲令下,就可以禁止我回大漠去呢?不公平,真的好不公平!」
她討厭舒治,就算他貴為天子,她第一眼見到他就覺得討厭,不,就算不是第一眼就討厭他,經過這一年的糾纏,也足夠讓她覺得厭煩了!
「去吧!皇上說了,只是要你陪他一起看書。」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了,看書做什麼需要人陪?」她收回視線,低頭看著自己絞扯著韁繩的手,「你去跟他說吧!說我病了,說我染了風寒,帶著風邪,不好與他太親近。」
「小三兒,你是嫌咱們家的人參靈芝這些大補藥不夠多嗎?」容東初笑著嘆氣,「每回你不想見皇上故意裝病不出,你可知道家人們多困擾?爺爺已經使勁兒推辭了,皇上還是下令每天送一大車補品進府,還下令太醫診治,你忘記了嗎?每回,你的「病」不都是被我們這些家人給求好的?」
她揚眸瞪了兄長一眼,似乎在怨他也是幫凶之一,從不肯與她好好配合,每回都出來當舒治的說客。
「小三兒,你老實回答大哥,你是真的一點兒都不喜歡皇上嗎?」雖然,爺爺交代他不許逼小妹做決定,但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
沒料到會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容雍雅愣了好半晌,心熱熱的,有一絲靦腆,沉靜了好半晌,最後露出一絲迷惑的苦笑。
「我不喜歡他看我的眼神,我會覺得納悶,想不通他是真的喜歡我嗎?如果他是真的喜歡我,真的愛我,為什麼在看著我的時候,眼神可以如此冷靜呢?好幾回,就算我的病是裝的,也沒見他來探視,總是讓田公公和太醫過來,田公公總是解釋說主子很忙,要他代為探視,誰都說皇上待我已經夠好了,就算是住在後宮里的嬪妃,所享的待遇也不過如此了。」說著,一口徐緩的嘆聲從她的唇間輕逸而出,「我不快樂,大哥,皇上越是這樣對我,我就覺得越不快樂,越不滿足,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了。」
看著小妹臉上的惆悵與迷惘,容東初也忍不住隨著一嘆,轉頭見田公公又帶著人過來,他知道主子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去吧!小三兒,大哥可以向你保證,一時半刻之間,皇上是不會動你的,好歹怎麼說,你都是容家的千金,就算皇上是主子,他還是必須賣咱們爺爺這份薄面。」
「好,我信大哥這句話。」她艷若牡丹的臉容上揚起一抹英氣十足的咧笑,卻絲毫不顯得沖突。
她拉過韁繩調頭隨著田公公一干人的腳步去了,在背過兄長時,她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像是春雪般消融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十足的戒備與不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