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午時分,太陽卻沒帶來暖意。靳嵃偉把她帶到他所說的地方,就放開了她的手。前方是高樓林立的景象,但高樓叢林之後層迭的青色山巒,卻可以清楚得見。
「我常想你們這些設計師會不會眼楮看出去的世界和一般人不一樣,才會設計出那些與眾不同的精品?」
「妳該多認識一些設計師,那妳就會發現,他們跟一般人沒兩樣。」
「設計師啊……好一個遠在天邊的職業啊!我只是一個小小的行政職員,雖然工作和設計可以沾上一點邊。」
「『小小的行政職員』買得起Destine這個品牌?」
「不。喜歡跟愛用是有差別的,而且我也只喜歡靳設計師的作品……」此話一出,即看見靳嵃偉臉上怪異的表情,她誤解了。「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我買不起Destine這個品牌,所以不會注意其他人的作品,不是說你不如他……」
靳嵃偉淡淡地笑了。看她的模樣,她早忘了自己想放下一切往樓下一跳,一了百了了吧。
不過,一個一心求死的人,會因為他希望她跟他聊天她就聊嗎?那他是不是該做個好事把她帶離頂樓?
「那麼……『小小的行政職員』又為什麼能在非假日出現在這精品百貨的頂樓?」
「如果我就這麼跳下去,接手的人會不知所措,所以我跟公司說要請七天年假,把工作做個交接,這樣就算七天後沒回去……我同事應該也應付得來吧……」
死前還考慮到接手她工作的人?雖然靳嵃偉沒有遇過想自殺的人,但以他的常識來看,他知道這應不是想自殺的人會做的事。「到底有什麼樣的理由,讓妳非由這里跳下去不可?」
「我有一筆還不完的債。」
靳嵃偉略為打量眼前的女人,約莫二十來歲的年紀,衣著是不褪流行的款式,這個品牌在GivenSaint里設有設櫃,是一個不算平價的品牌;更何況她手上那只煉表表面上大大的G字,亦不是低價表,是揮霍無度造成的負債吧?
「妳如果跳下去,人會變丑,衣服會變髒,手表會摔壞喔。」
他知道他的話引起了她的反應,她隨著他的話,先是抱住自己的頭,理了理頭發,繼而低頭看了自己的衣服,最後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護在心口,眼神動搖了。「你呢?你又為什麼來這里?總不會是來吹風的吧?」
「我是啊。」
「這種天氣來吹風,向來是有心事的,剛剛明明是說我要當你的听眾的,沒想到變成你在听我說。你說吧!反正要死的人不會泄露你的秘密。」
還要繼續嗎?既然已有些打消了她的念頭,他應該帶她下樓,然後報警送走她才是。「可是我覺得有點冷,我們是不是該下樓了?」
靳嵃偉在手中呵了口氣。這倒是事實,他上來有一會兒了,是有些冷……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眼前的女人會一左一右抓住他的手,背靠著他,將他的手放入她的風衣口袋中;看起來,就好像他抱著她一般……
「這樣有沒有暖和一點?」
「這樣比較像我在幫妳取暖吧?」
「你總不希望女孩子月兌自己的外套來給你穿吧!而且你也穿不下。」她仰頭看他,她都有一百六十幾公分了,這男人至少一八五以上吧。
靳嵃偉忍不住又輕笑數聲。這女人的腦袋構造,他可能花一輩子都無法理解。「如果我即將要娶的女人不是那麼無趣,有那麼一點點像妳這麼好玩的話,我或許會甘願一點……」
「原來是這樣啊……看來我們都面對了即將犧牲一生的事情啊……」
「妳即將犧牲什麼?」
她只是斂了表情,淡淡地說︰「我必須接受一項婚約,為了兩百萬賣身……」
「哦?要嫁給什麼樣的男人?」
她搖了搖頭,知道自己的回答很可笑,但卻是真的。「我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名字,我只得到兩個選擇,要或不要。如果我答應了,就會被安排和那個男人見面,然後我的負債將有人替我償還。」
「人啊,不管是誰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我和妳遇到了同樣的情況,賣身便罷,我還得賣了我的設計。我得為了那個女人去設計一款珠寶當定情信物。」
懷中的女人抬眼看他;她雖不是有一張丑陋的面孔,但也算不上美麗,清秀的面孔就像在街上隨處可見的路人甲乙丙一般,乍見覺得賞心悅目,卻難以留下深刻印象;可在這個時候看著她的臉,竟讓他有種心跳漏拍的錯覺,為了什麼?
「這是一個大問題嗎?不想設計不會找別人設計啊?」
他回神,看見的卻是她一副看著笨蛋一般的憐憫表情……
「我對這個婚姻沒有愛,我沒辦法設計這以愛為名的定情信物,但我又有不能跟人買設計的苦衷。」
「你們Destine的設計師都喜歡堅持些無聊的事情嗎?」
這女人剛剛不是還很推崇他嗎?現在竟說他堅持的是無聊的事?而且他都說那麼多了,難道她不會懷疑他就是她口中的那個人?
「應該所有設計師都有他所謂的堅持吧。」
「『堅持』這種東西本身就是一個奢侈。」
「妳說什麼?」他沒听清她的喃喃自語。
她沒再覆述這句話。這句話是她的「姊姊」對她說過的,讓她感覺有如當頭棒喝。
說到姊姊,她便想到了姊姊最愛的小玩意兒……
「大設計師……」
「嗯?」
「你听過巫毒女圭女圭嗎?」
「然後?」為什麼她突然提起了巫毒女圭女圭?
「你不愛你婚約的對象,可有真正愛的人?」
「根據別人所說……應該是有。」靳嵃偉無奈地覆述了任翰惟的論點。
「那……設計一款為了愛詛咒你將娶的不愛的女人的飾品如何?這也是以愛為名啊。」
靳嵃偉收回手,離開了她,她的思考太跳Tone了,他完全跟不上。「我又為什麼要去詛咒一個無辜的女人?」
「阿誰叫你這樣龜龜毛毛的,我是在幫你找台階下耶!是說你明明連娶都願意娶了,還在意這份設計有沒有愛是怎樣嘛!」
剛剛還聊得很投機的,現在靳嵃偉有點覺得自己其實是在對牛彈琴了。「妳怎麼能了解一個設計師對自己作品的執著?」
「我知道啊!不就跟女人願意賣身,但絕不與那人接吻是一樣的嗎?所以我說有必要嗎?」
她舉的例子他不想認同,卻又想不出話來反駁,最後,他轉回身生著悶氣;只是,當他又望向剛剛一直在看的景色時,突然覺得有些不一樣了。
明明剛剛覺得天上的烏雲沉甸甸的,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現在卻因為它即將帶來的雨,而覺得有種可以洗去一切的期待。
最後,他轉頭望向她,她嘟著嘴似是生著悶氣,他討好地放軟語氣︰「喂……」
「別叫我『喂』。」
「那妳總得告訴我妳的名字吧。」
「裴歆賢。」
「裴歆……」覆述她名字的聲音被一陣手機音樂聲中斷,他停了下來,看見裴歆賢掏出手機後沉重的臉色。
她修長的手指在觸控式手機面板上一滑,拒接了來電,將手機收回口袋時,又是一聲嘆息。
「怎麼了?」
「看到這通電話,讓我又想跳樓了。」
「可是怎麼辦,我不想讓妳跳了。」
「我從這里跳下去與你何干?這棟樓是你的嗎?」
靳嵃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如果他想得沒有錯,這女人很快就會發現她其實應該認得他的。「我很冷耶!妳不冷嗎?離開這里,我們可以去喝點熱呼呼的東西喔!妳喜歡喝什麼?」
在樓頂已站了好幾個小時的裴歆賢,了無生氣的她本不應該感覺饑餓的,可看見他臉上突然出現的溫暖笑容,好似把她心中的冷意全融化了一般。「雞湯……」
她的肚子很丟臉地在此時咕嚕了好大一聲。
看著她羞紅的臉,听見她肚子的抗議聲,靳嵃偉突然覺得眼前這女人其實是很可愛的,雖然個性有點令人模不著頭緒……
但即便是如此,讓她就這麼跳下去,未免也太可惜了。
靳嵃偉腦筋一轉,有了一個想法,開朗又陽光的笑容好似勾引般地糾纏住裴歆賢,滿意地看見她屏住了氣息。
「看吧!我餓得肚子都在叫了,我也想喝熱呼呼的雞湯了。」靳嵃偉夸張地模了模自己的肚子,孩子氣地喊出聲,代她承認了那聲咕嚕聲,化解了裴歆賢的尷尬。
「好吧!我們去喝雞湯。但……你得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吧。」裴歆賢也因此勾出了一抹微笑。
「我叫靳嵃偉,就是妳知道的那個賣身卻不賣吻的龜毛設計師。」
怎麼原來他就是靳嵃偉!那豈不就是她的上司?還有……他還真是這棟樓的主人。裴歆賢小小地退了一步,雖然明知道他不可能認得她這個小小的行政職員,而且剛才她並沒說出她是GivenSaint的員工。
「妳的名字怎麼寫?」
「歆慕的歆,賢能的賢,裴歆賢。我的名字太中性了,你可以叫我小歆。」
那一瞬間,好似有個尖銳的針在他心上輕輕刺了一下,這份心痛是為了什麼?真是因為同音的「小欣」兩個字?
但這女人給他那麼多異樣的感覺,讓他完全對她起了興趣。「我想了解更多關于巫毒女圭女圭的事,妳可不可以為我詳細介紹?」
「你改變主意想做巫毒女圭女圭了?」
「搞不好會是一個好創意喔。」
這個男人初初見到她不是還冷著一張臉嗎?現在怎麼會笑得這麼開心?裴歆賢眨了眨眼看著他,突然覺得這笑容……她好似曾見過一般。「姓靳的人不是應該很少嗎?我這一生遇過兩個了。」
「應該是很少,我這一生也只遇過兩個……我跟我爸。」
又一聲咕嚕。裴歆賢的臉整個紅透了。
「我想……這聲音是在提醒我們,該進食了。」靳嵃偉終于忍不住,嘴角大大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