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冷涼,呼呼作晌,就像是鬼號般令人聞之心厭神煩。劍韜將一切煩心的源頭怪罪于惱人的冷風,否則,他無法找出另一個更好的解釋,說明他已經除去了心頭大患,心里卻仍舊沉重不堪。「皇上,該您下了!」上官曉生在等待了許久之後,終于決定開口出聲喚回主子游去遠方的神魂。
「嗯。」劍韜悶吭了聲,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
他從木缽里捻起一顆白子,抬起手,一時半刻之問競不知道該如何安置這枚棋子。
「皇上不知道該如何落子嗎?」上官曉生似乎半點都不知道君臣之間的分毫不客氣地指了出來,「究竟是微臣的棋法太厲害,還是皇上心里另有牽掛,而心不在此呢?」「朕的心里除了國事之外,沒有其他牽掛。」「其實,皇上不必將娘娘貶謫出宮,褫去皇後之位,降為貴人常在,已經算是嚴懲了。」「會讓朕心煩的人,最好是眼不見為淨。」她不能留在宮中。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為了她,他已經饒了藺天瑞不死,再讓她留著,難保她會再讓他做出更沒有理智的蠢事!
「皇上,有句話微臣說得嗎?」上官曉生微微一笑。
「準你說。」「有道是︰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上官愛卿,不要跟朕打啞謎,你就把話直說了吧!」劍韜的臉色一沉,听出了他的話中有話。
「微臣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釗韜冷笑了聲,站起身走到小亭邊,過了好半晌,才緩慢地回頭看著上官曉生,神情慍怒,「你想說有珍貴的東西棄朕而去,不可挽留,而亂朕心者並未真正除去,今日之後才真正要煩心嗎?」「皇上的心思,只有皇上自己心里最明白。」「退下吧!朕要一個人靜靜。」他長臂一揚,轉過身背手而立,暗示一切就到此為止,他不想再听更多逆耳的忠言。
「是,微臣告退。」上官曉生拱手告退,他太清楚自己主子的脾性,知道他一開始就已經明白了,只是不願意承認而已。
劍韜一個人靜靜地立在小亭里,隨著日頭西下,天邊漫開一片霞夕,那嫣紅的顏色讓他想起了那一雙紅通的美眸。
不需要任何人指控,他也知道自己的無情,做了一次近乎冷酷的切割,但這一刀似乎下手得太狠,就連他自己似乎都被傷到了!
他的心,正隱隱作痛著。
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這種疼痛,就像是被人扯住了要害,就在他以為疼痛就快要結束之時,又被狠狠地扯出下一波痛楚。
「皇上,天涼了,請加件袍子吧!」常總管拿著袍子,走進了小亭里。
「不必了,擺駕回養心殿吧!傳朕的命令,召剛回京城的北侯將軍入宮,朕有事要與他相談。」「皇上,時候不早了,您這些天都沒好好歇息,請保重龍體。」「朕沒事,照朕的話去辦。」「皇上……」劍韜沒再給他說話的機會,轉身拂袖而去,他的臉上神情漠然而且冰冷,似乎這一次的「割舍」用去了他太多的氣力,讓他連表現七情六欲的最後一絲力氣都提不上來了!
這時候的常總管心里雖然為難,最後還是派人去請北侯將軍入宮,伺候主子多年,也知道身為帝王,不可以流露出太多的情緒,但還是黨得此刻主子臉上的表情冷得宛如沒有一絲生命。
然而,這時候的常總管還不知道,這將是他從今以後能從主子臉上最常見到的表情……快三年了。
再過幾個月,就三年了!在宮里當差數十年,常總管什麼大風大浪沒見識過,但他卻永遠都忘不掉當年廢後藺熒心離宮之前那悲淒的神情。數十年來,他處理過帝王身邊無數大小瑣事,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麻煩,但是,他卻花盡了心思,還是無法讓他的主子從心里露出微笑。
這兩年多來,這座宮廷像是死寂了般,所有的一切都是愁雲慘淡的,就算近來有臣子聯名合奏,想讓皇帝冊立宸妃的兒子為太子,這樣的大事卻仍舊沒在這宮廷里激起一點漣漪。
而讓臣子們噤聲的原因,是皇上下令,說冊立太子一事,他心里自有主張,要是誰敢再多嘴半句,他絕不輕饒。
所以,風波平息了,然而在常總管的眼里看來,這件事情根本就不曾在主子心里激起半點波濤。
「外面在吵鬧些什麼?」常總管看見一群宮人聚在一起,閑著沒在做事,他心里一陣不悅,上前詢問。
「回稟公公,是小六子。」一名主事的公公頷首回道。「小六子?」常總管擰起眉心,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你說的小六子,就是當初跟著廢後娘娘一起出宮的小太監?」「是的,就是那個小六子。」「他回來做什麼?當初他自請出宮,現在應該要在廢後娘娘身邊伺候著,難道,是娘娘回京了?」「不,只有小六子一個人回來。」「說話不要吞吞吐吐,快說實話!」「回來的確實只有小六子一個人,但是,他懷里抱著個……一個骨灰壇子,說是廢後娘娘她……」間言,常總管心中一凜,卻還是維持鎮靜的表情,「把小六子帶進來,千萬不許聲張,安靜的把人給帶進來。」「是。」宮人頷首,動作俐索地轉身離去。
宮人離去之後,好半晌,常總管愣愣地站在原地,心里怔仲。
雖然他教人把小六子帶進來,可是,如果他心里料想的事情屬實,到時,他究竟應該如何去向主子稟報呢?但他幾乎可以預料,許久不曾掀起風波的死寂宮廷,即將要有一陣狂風暴雨降臨了!
原本,當常總管稟報說有急事相告時,正在與大臣議事的劍韜沒想太多,他命常總管到養心殿候著,而當他回到養心殿時,只覺得整個殿內的氣氛異常凝重,宮人們一個個垂頭,神情哀斂。
「奴才參見皇上!」小六子一見到君王威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整個人伏在地上,神情如喪考妣。
劍韜只覺得眼前的奴才模樣眼熟,他走到小六子的身旁,眸光一斂,看見他的面前擺著一個玉壇子。
「這是什麼?」他沉聲問,看見玉壇子上刻著字,心頭抽了一下。
「敵稟皇上,這是娘娘……娘娘的……」話還沒說出口,小六子已經淚流滿面,抱起玉壇子,呈到君王面前。
「快說!」劍韜怒吼,一瞬間,他被心里的念頭給震驚了!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在心里不斷地說服自己,大掌握起拳頭,,卻仍舊按抑不住指尖微微地發抖。
這時的小六子被天子君威給嚇得魂不附體,「回皇上,這是藺娘娘的骨灰壇,」常總管站出來,安撫主子震怒。
「小六子說,娘娘臨終之前,交代他一定要將她的骨灰帶回京里,讓皇上知道她已經不在人間,她有些話托了小六子,要他告訴皇上……」話才說到一半,常總管被嚇住了,他待在宮中幾十年,什麼大場面沒見過,跟在主子身邊也已經幾年了,卻從未見過主子如此蒼白的臉色。
她歿了?
好半晌的時間,劍韜回不過神來,他像是被人狠狠迎頭痛擊,痛得突然,痛得麻木,痛得一點都沒有直一實感。
這一生,令他僧恨到極點的妖女,就在他的面前,化成了粉末,靜靜地躺在那個玉壇子里,再也說不出半句讓他生氣的話語。
「皇上?」常總管開口喚,心里不太踏實,生怕要出事了。
「她要告訴朕的話……她說了什麼?說,她臨終前到底留了什麼話給朕,快說,一字不漏說給朕听。」劍韜閉上雙目,說到最後語氣是揚起的,近乎負傷的低吼,他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等待著听她最後留給他的字句。
說不定,她到了臨死,都不肯給他一個舒坦,留給他的話依舊令人痛恨,讓他恨得牙癢癢的,巴不得指斷她縴細的脖子。
小六子一路上想過各種情況,也曾經想過什麼都沒說就被趕了回去,卻未曾想過場面會如此嚇人,皇上的反應竟是如此激動。
娘娘主子分明就告訴他說,皇上向來沒將她放在心上,就算是親眼見到了她的骨灰壇子,也應該是無動于衷,甚至可能一笑置之,最壞的情況,也頂多就是斥責他,把他連夜趕回杏家寨,命他永世不得進京。
這時,一旁的常總管不斷地向他使眼色,要他快點開口,好不容易才教他鼓起勇氣,硬著頭皮說道︰「娘娘說,把她的骨灰帶回京,給皇上看,讓您親眼見見她,確定她已經死了,否則您一定不會相信她是真的不在這世上了,娘娘說她死了,她解月兌了,皇上也解月兌了,這是她給您最後一個大禮,給您一個舒坦。」一瞬間,他心中麻木的疼痛開始翻騰了起來,痛得張狂、痛得猙獰、痛得鮮血淋灕,不忍卒睹。
舒坦?好一個痛徹心扉的「舒坦」!
藺熒心,你這該死的妖女!
「把她給朕。」他雙手輕顫著接過玉壇子,那壇身雖然沉實,卻仍舊輕得教他心痛。
那個他曾經抱過的溫潤身子,如今,就只剩下這一壇灰燼了!
染了血的心痛,在他的胸口張牙舞爪地發作了起來,他將玉壇子抱進懷里,閉上雙眸,沉聲道︰「出去!」「皇上……」常總管不放心地喚了聲。
「全部的人都滾出去,滾出去!」他聲嘶力竭的嘶吼宛如負傷的野獸,嚇得奴才們像是受驚的螻蟻般逃竄出去。
他抱著玉壇子,一動也不動地站在殿央心,那天,她也是站在這個位置上,慘白著臉,指控他對她的不公平。
為什麼?為什麼當時他沒肯再多瞧她一眼呢?
哪怕只是多一眼也好,如果當初自己沒對她如此殘酷無情,如今的心痛就會少些……這幾日,朝中議論紛紛。大臣們談論著廢後藺熒心的死去,也談論著那天皇上見到她的骨灰之後,整個人都不對勁了,像是中了邪似的,說不準是廢後的鬼魂作祟,才會讓登基以來勤于朝政的皇上已經接連七日沒上早朝。
七日了!
不知不黨之中,他竟然七天沒上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