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憐的孩子……嗚……」女人的啜泣聲已經持續一段時間,擾得他無法成眠;他翻了翻身子,還是听見女人低泣的聲音。
到底是哪戶半夜不睡覺,哭成這樣要人怎麼睡?再次翻身,那聲音卻愈來愈近,像在附近。黃柏毅不耐地睜眼,打算下床出門一戶戶去問,卻瞪直了眼。
「黃檢,您終于醒了。」一身鮮紅衣裙的女人跪在床前,長長的劉海遮掩了半張面容。
他瞧瞧她另半張臉,似在哪見過。「你是……」
「拜托黃檢救救我的孩子。」女人咚咚咚地磕頭,額頭敲在地板上。
如此大禮,他嚇了一跳,抹把臉,他連忙坐起,看著跪在身前的女人。「你別這樣,有什麼事你用說的。」
「我孩子生病了,您救救他……」女子輕泣出聲。
「我不是醫生,你找錯對象了。」大半夜的,把一個檢察官挖起來看病?
「我知道你不是醫生,可是我孩子只有您能救,拜托拜托!」說完又磕頭。
「……」額頭敲得那麼響,他真懷疑自己再不答應,這女人恐怕要磕一晚。嘆口氣,他道︰「好吧,你孩子呢?總要讓我知道他什麼情況吧?」
女人抬臉,驚喜道︰「謝謝黃檢!我兒子大腿內側靠近生殖器的地方長了一顆黑痣,那顆黑痣不小顆,我看了很害怕……」
黑痣?這也算是病?真是莫名其妙。黃柏毅不耐時,女人懷中不知何時多了個布包,只見她小心翼翼把那塊大毛巾掀開來,抱出里頭的嬰孩。「黃檢,這是我兒子。」
他看一眼,寒意從腳底直往上竄,猛然一顫,睜開雙眼,哪還有那女人身影?他坐起身,看一眼窗外不見半點星光的夜色,一身冷汗。
「你看起來很累。」邵海晴才端著餐盤落座,只見對面剛坐下的男人一臉疲倦,眼下微泛青色。
她要過來餐廳吃午餐,在樓梯口遇上下樓的他,他問了句「一起吃飯?」兩人自然就走在一塊。平時,通常他會先起話題,帶著爽朗的笑,今日卻顯得有些沉悶。
黃柏毅點點頭,單手支臉,另一手握起筷子猛戳碗里的牛肉塊,模樣有些懶散。「昨晚沒睡好,早上一進辦公室又看見晚娘臉,偏偏遠新最近又忙著查那件濫墾山坡地的案子,一整個早上都不見人,我悶在辦公室和晚娘一起工作,感覺更累更悶。」
她知道他說的是學股的檢察官,她與她有過一次外出相驗的機會,對方姿態確實比較高。邵海晴盯著他泛出青色的下眼瞼,心口有種難言的情緒,尚未辨明是何情緒,話已先出口︰「等等吃完飯,你應該睡一下。」
話說完,心里隨之一跳,是否對他關心過多了?
他笑一下,搖首道︰「恐怕沒辦法,還有很多工作要處理。」他調整坐姿,撈起一大筷子面條,吹了吹,面條送進嘴里。
她低下眼,安靜吃著自己的飯菜,突然見一雙筷子夾著一塊肉,靠近她餐盤。
「你吃牛肉嗎?」黃柏毅忽道︰「這牛肉處理得很不錯。」
「我不常吃。」他似乎對餐廳的牛肉面情有獨鐘。
「那意思是,你可以吃牛,只是不常吃。」他把牛肉塊擱她餐盤上。「你試試看,要不是不能餐餐紅肉,我還真想每餐吃。」
她盯著那肉塊,看著十分美味,卻憶起第一次與他和他同辦公室兩位檢座在這里用餐時,他曾說過他只給他喜歡的女人夾菜……她心微微一跳,盡可能平靜地說︰「每餐吃也會吃膩。」
「所以我沒每餐吃啊。」他笑兩聲,喝了點湯,似因這短暫的交談和一點熱食逐漸恢復精神。他抬首看著她,道︰「詹承州的DNA報告早上收到了,犯嫌不是他。」
「不是他?」邵海晴瞠圓了眼。
他撈起面條吃兩口,道︰「白可昀外陰部的梳取物並沒驗出什麼,但**檢體驗出的DNA不是詹承州的,這個結果預想得到,畢竟跟她接觸過的男性究竟有多少人,我們不清楚。另外,有比對過吳有慧月復里死胎的DNA,孩子的父親不是他。」
「不是他?」她訝聲。「難道賣小鬼給吳有慧的,不是詹承州?」
「難說。」他笑得有些神秘。抿了口湯,才道︰「雖然DNA不是詹承州的,但是嫌犯的DNA,和詹承州的相似度很高。」
她靜了一瞬,道︰「他頂罪,真正犯案的不是他,而且可能是與他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有可能。而且白可昀指認是詹承州,如果是頂罪,表示涉案人不止一個。」
「其它方面的檢驗呢?」
「毛發檢驗確定她在50至55天前曾用過LSD,尿液部分不意外是陽性反應。」他盯著她若有所思的表情,道︰「我懷疑她當時被下藥,根本不知道是誰侵犯她。你認為這可能性大嗎?」
「當然。因為不管是LSD還是海洛因,都會出現幻覺,而且我記得你說過,她一直被蒙著眼楮;既然她看不到,所以有可能讓她誤以為侵犯她的是與她有接觸的詹承州。」
「如果是這樣,很難定罪吧?」
他點頭。「除非能找到那些從事交易的男人,而且還要他們願意指認,這部分警方那邊正在查。」
「警方上回搜索時,沒找到相關證據嗎?」
「有抱了電腦回來,還以為能找到威脅用的照片和影片,但是里面只有詹承州的一些命理資料。」
「听起來好像很棘手……」
「是啊。」他吐口長氣,道︰「我在想,吳有慧也是在這種情況下才懷了孩子的吧,但她沒有被囚禁,為什麼不報警?難道也是有照片和影片才被對方控制?」
「照片和影片確實是相當方便又有效的方法,很多女性為了保住自己的名聲,不願意出來指認。」
黃柏毅靠上椅背,兩手抱胸。「所以也許還有受害者,但都因為害怕而不敢聲張。那天警方去搜索時,什麼相關證據都沒找到,連囚禁房也不確定是不是在命相館里,當時誰也沒想到會有共犯,所以那天的搜索行為等于打草驚蛇。」
「所以警方現在打算怎麼做?」
「他們查過,詹承州只有一個妹妹,既然DNA可以這麼相似,合理懷疑是他父親。警方早上跟我報告時,說已經發出通知書,要詹承州的父親到案說明。」
她點點頭,道︰「希望順利。」但恐怕不會太順利,因為目前看來,犯案手法與事後處理都是經過設計的。
黃柏毅明白她的話是勉勵性質多,但她一句希望順利,還是起了點作用,他感覺心情愉快多了。
「我發現你食量不小。」他盯著她吃飯的樣子。
她不否認。「我滿能吃的。不吃飽,精神會不好。」
「印象最深刻是解剖莊元廷那次,才解剖完不久,就在這里看著你吃下盤子里滿滿的菜,記得還有幾樣是肉類。」
邵海晴明白他意思。「工作要做,飯也是要吃。」
「你沒怕過嗎?」
「怕?」她停筷,看著他。
「有時候難免遇到味道特別重的,照樣吃得下?」
「照吃。因為吃了才有體力工作。」
「第一次解剖時,也這麼淡定?」
「當然不是第一次就習慣,是之後的經驗累積。第一次當助手時,手也是會抖的,之後也是吃不下飯。」她疑惑地看著他。「我以為這種問題應該是對法醫這工作不了解的人,才會提出的疑問。」
他盯著她一會,才道︰「有時候想了解一個人,不是為了工作內容。」
她愣半秒,耳根不受控地熱了。她垂眼,低問︰「你姊那天去看過我哥之後,應該不會再吵了吧?」
「怎麼可能不吵?她自己對著空氣說話,嘴里常念著你哥的名字。」他笑兩聲。「我媽問我,到底是何方神聖,讓她這麼念念不忘。」
她略放松,神色多了點少見的溫柔。「應該說,她感受到的世界和我們不大一樣。我們的表情、態度,會強烈影響她的反應,所以我哥在她的眼里,可能是唯一的好人。」
「因為你哥不會罵她、不會對她大聲說話、不會有不耐煩的情緒,不像我,在家是扮黑臉的份。」
「你不一定要扮黑臉啊。」
黃柏毅搖首。「我必須這麼做,因為我媽太寵她。大概是想彌補的心態,所以我姊說什麼我媽就做什麼,事事順著她;但我覺得這樣很不好,就算精神狀況不好,還是要有是非對錯的觀念,所以我只能扮黑臉啦。」
「用軟性的勸說,她應該也能听懂?」
他笑一下,嘆道︰「沒想象中容易,她很精。其實主治醫生提了很多,包含要對她有耐性、要听她的幻想、不要質疑她幻想幻听的內容……當時猛點頭,告訴醫生我們絕對配合,不過真做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容易。」
略頓,又道︰「人就是這樣,對外面的朋友諸多包容,但面對自己最親近的家人往往缺乏耐性、體諒、包容。當帶著一身疲倦返家,只想得到片刻寧靜,讓身心舒緩休息時,有幾個人還能有耐性的面對家人?且還是一個我根本模不清她想什麼的家人。」
意外他說起這些,她笑意淺淺地說;「誰沒有情緒呢?但至少你還懂得檢視自己的言行,這表示你心里還是疼惜你姊、重視你姊。」
他回憶過往,道︰「她精神還沒出狀況前,我跟她的感情的確很深厚。我媽嚴格,對分數十分重視要求,偏偏我小時候成績差得很,不喜歡讀書;尤其數學,是我姊一題一題把我教會。有時候,姊弟倆會在媽媽背後一起偷罵媽媽。」
「她成績很好?」
「喔,不只很好,她非常棒,國三模擬考排名都是全年級前三十名,高中穿小綠綠上學,成績又保持全班前五名,她那時多神氣,本以為一切順利,怎麼知道大學會考差。」
她了然地開口︰「這種事情有時候也很難說。」
「所以你什麼時候還要去看你哥?」問完,他低首吃面。
「啊?」真是……風馬牛不相及。
「我姊啊。」他抬臉,笑道︰「依我看,目前她還沒對你哥感到厭倦,所以恐怕你和你哥得暫時被我們繼續騷擾。看你哪時要去醫院,我帶我姊過去。」
他對著她笑,俊目爍著星芒,樣子有些風流,她不得不承認,這男人外型確實俊朗、性格,自己被他這麼看著,心跳竟有些失序。
她吃了兩口飯,才道︰「反正你也知道病房是哪一間,你姊想過去,你隨時都可以帶她過去的。」
「不好吧,哪有隨便闖入人家病房的事。要去看你哥,也是要你在病房的時間內去探望會比較好。」
「沒關系的,有人願意去看看我哥,我都是抱著很感激的心情。」
「我沒要你感激。」他定定看著她,眸色變得深,像口探不見底的深井。
「……」邵海晴張了張嘴,斟酌再斟酌後,才道︰「不管你要不要,我都是很感激的。」
他愣半秒,慢慢勾唇笑。「所以你哪天會過去醫院?我堅持你在,我才帶我姊過去。這個周休會去嗎?」
會。這個周休假日她無輪值,當然要去陪哥哥;但是,要不要讓他知道?太頻繁的接觸後,接下來的發展,會是她所能掌握的嗎?
見她遲疑,黃柏毅又問︰「是不是不方便?」
她笑一下。「不會。」
「或者是,我姊回診時,我問問你時間,可以的話,一起過去醫院?」
方案很多,任由她選,但無論怎麼選,都有一個他。
她吃著剩沒幾口的飯菜,想過再想,才做了決定︰「好啊,你看你姊姊哪時回診,再通知我。」她端著餐盤起身,道︰「我吃飽了,你慢用。」
盯著她可說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黃柏毅忍俊不禁笑出聲來——誰想得到,一個可以面不改色解剖尸體的女法醫,面對感情時居然這麼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