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元禎沮喪地回到御書房,寧公公立即通報太子求見。
「宣他進來。」他的語氣顯得有氣無力,身子也癱倒在籠椅上,雙眸直直瞪視著屋梁。
關長風請安過後,關切地問︰「父皇,您不舒服嗎?要不宣御醫幫您診下脈?」
他知道今天的事對父皇的沖擊有多大,他自己也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狂悲狂喜令他差點虛月兌。本該讓父皇好好休息,但很多事他不吐不快。
關元禎揮揮手,強自振作起精神,依舊關切問著︰「冷護衛還好嗎?」
「兒巨已將她安頓在清和宮,御醫診過已無大礙,謝謝父皇關心。」關長風深切感受父皇對自己的關愛,更覺有必要告知他心底的疑惑。
「那就好……」關元禎露出欣慰的表情,至少皇後沒鑄成大錯,讓他失去這個兒子。「你也折騰了一天,先回宮休息吧!」
此刻他只想一個人靜靜,獨自咀嚼蝕心的孤獨和失落感。
「兒臣有件事想稟告父皇……」關長風的用詞極為謹慎,一邊觀察父皇的反應,「關于母後的事。」
關元禎深深吐了一口大氣,沉痛低哺著︰「原諒你母後,她只是……發狂了!」在兒子面前他選能說什麼?該是發狂了,才會讓一個原本心地善良的人變了性情,做出這等殘忍的事。
看出父皇的為難,關長風盡避不忍,卻決定說出一切。真相已經呼之欲出。他無法再稱呼那個狠心的女人為母後了。
他身子一矮,雙膝跪倒在地。「關于母後的事,父皇或許認為兒臣接下來要說的話乃大逆不道,兒臣先行請罪。」
「你有話直說,朕不會怪罪于你,」關長風的慎重其事讓關元禎料想事態的嚴重,他想起天機老人之前的警告,或許兒子真的知道些什麼。
關長風于是說出先前朱皇後對冷香下毒、天機老人出手相救之事,听得皇帝一陣錯愕。「你母後……怎麼可能……」虎毒不食子,他不相信皇後忍心下這種毒手,賭上她一向疼愛的兒子的性命。
「該是老人家誤會了……」他只道朱皇後變得難以親近,脾氣古怪了些,不可能做出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兒臣本也不相信,但種種跡象顯示,兒臣感覺母後已不是當年那位慈藹的娘親……」父皇的不相信本在關長風的預料之中,畢竟父皇對妻子的愛如此深切,于是他侃侃而談母後對兩兄弟做出的事,只要他們表現喜愛的事物,往往都會遭受母後無情的剝奪。
「唉!都是那件意外讓你母後變了性子……」關元禎心疼兒子嚴所受到的待遇,一心將責任往身上攬,「都怪父皇忙于政事,沒有好好關心你們兄弟。」
「不是這樣的……」見父皇依舊看不出整件事有何蹊蹺,關長風情急之下,只好將當年所見全盤托出。
「有件事在兒臣心里放了多年,從那時開始,一切都不對勁了……」
當年他才五歲,陪同母親回奇蜂縣探親。事情發生當晚,他和善堂里的孩子玩瘋了,因此累得和他們窩在大通鋪里,半夜醒來,他急著找母後,因為他還是個尚未月兌離娘親的女乃娃子。
但是,當他模黑走近母後居住的廂房,忽然听見里頭傳來刻意壓低的女聲︰「劃花她的臉,我要讓這賤人死也沒臉見人!」
「不好吧!反正都要死了……」是個細尖的男聲︰
「你不敢,我來!」
一陣令他驚懼的靜默後,里頭再次傳來女子的催促聲︰「將她捆緊一點,別讓人發現了……」
接著房門無聲地開啟,他害怕被發現便轉身奔回原來的睡鋪,後來又迷迷糊糊睡著了。
隔日,他以為昨晚所見只是一場夢,繼續和其他孩子瘋在一起。之後,大人們便告訴他母後受傷需要療養,任何人都不準進屋里探望,包括他這個親生兒子。
關長風天天守在門外,听宮女們提起皇後臉部嚴重受傷,連聲帶都受損。
一個月後,他終于獲準進入房里,母後的臉恢復了往常的美麗,但他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
關長風話一說完,御書房靜寂得令人窒息。
關元禎不斷喘息著,似平承受不住悶在胸口的沉重氣息,腦筋一片空白。他雙手捧起白玉茶杯,茶杯竟喀喀作響,他穩住顫抖的手,啜飲一口熱茶潤了喉,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皇兒……告訴朕這些事,是想說什麼?」他不先去評斷什麼,也害怕面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實。
「兒臣一直認為……」見父皇一臉凝重,似乎思索著什麼,關長風大膽說出心中的猜疑,「現在的母後,不是兒臣真正的母後!」
關元禎卻兩掌拍住桌案上,起身大聲斥喝著︰「大瞻!皇兒可知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指控?」
如果真是這樣,不就表示他摯愛的女人已經……他不願這麼想!寧願相信身邊的女人是她,即使變得不像她,至少是活生生的阿蠻呀!
一向溫煦的父皇從未發過這麼大脾氣,關長風卻仍不怕死地提出疑問。「兒臣雖沒有十足的證據,但今天在『宣儀宮』,兒臣親耳听那個女人承認她不是阿蠻。還承認親手殺了她,用刀子劃花了她的臉,讓她做鬼也無法回來……」
「別再說了!」關元禎頓然跌坐椅上,方才他也親耳听到皇後否認自己的小名,還說恨阿蠻……
「因此,兒臣大瞻推斷,當年有人合謀殺了母後,冒充她的身分……」雖然母後已被謀殺的事實令人心痛,但為她找出凶手是做兒子唯一能盡的孝道。
「而這個人就是——秋郡主,陳坤則是幫凶!」
若非父皇提起秋郡主,兒時模糊的記憶已無法拼湊完整。事故發生後,母後漸漸顯露的本性想來如此熟悉,原來和印象中的秋郡主如出一轍。
「別再說了!」關元禎出手掃落桌案上的奏章和文具杯盤,發出巨大的破碎聲響,帶來的震撼卻遠不及心湖翻起的滔天巨浪。
「不是這樣……我的阿蠻還活得好好的……她只是變了,變得和以前不一樣……她沒死……不準你說她死了!」他緊揪著胸前,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推測。「小寧子……」
關元禎虛弱地朝外頭喚來貼身太監,寧公公幾乎同時應聲入岡,嗅出篩書房里詭異氣氛,寧公公一臉憂心。
「萬歲爺,您的臉色好差,小的召來御醫島您診脈可好?」他趕緊上前扶著主子搖晃的身體。
「不用了……扶朕回房里休息……朕只想好好睡一覺……」關元禎如同失了心魂,任由寧公公攙扶著出了御書房。沒有再瞧仍舊跪在地上的兒子一眼。
關長風望著失魂落魄的父皇,不禁流下傷心的淚水。
事實雖然傷人,卻仍需面對,他所承受的痛苦不比任何人少呀……
***
關元禎始終不願徊信兒子荒謬的推論,接下來的日子,除了上朝,批閱奏章,便是上「宣儀宮」探望朱皇後。但她始終將自己關在房里,為了阻止任何人進屋,她不惜以死相逼。
關元禎可說心力交瘁,夜深無法成眠時,他更愛往「戀蠻小築」尋求寧靜,但兒子的話卻趁他最脆弱的時刻乘虛而入。
他不願去想它,但一字一句偏又重復浮現,于是,他開始回想這些年妻子的轉變。
人的記憶會失去,但應該不會失了本性才是……這些年阿蠻那張臉始終緊繃著,個性變得一板一眼,無時無刻不恪守著皇後的威儀,連他這個枕邊人都無法親近。
那舉止個性,令他想到總是如鬼魅般跟隨在他和阿蠻身邊的女人,也就是兒子指控的那個死了多年的女人——阿秋。若非兒子的提醒,他真還忘記曾有這麼一個人……
當關元禎開始思考之際,他很快將情感抽離,思緒縝密地連結這其中的關連性,愈想心底愈寒。
若這個女人不是阿蠻,她為何長得和阿蠻一模一樣?阿秋那張臉雖和阿蠻一般秀氣,身形也差不多,卻不會讓人錯認她為阿蠻……
一下子涌進太多的疑問,關元禎只覺頭疼欲裂,渾身直打顫,此刻,他好想緊緊抱著某個人,從他人身上汲取溫暖和力量,他直覺想到的是燕飛。
記得當日在這兒,由她身上傳來的香氣及體溫,是如此地熟悉,還有那聶布滿刀痕的臉……
慢著!必元禎的身體頓了一下,似有什麼靈光飛快閃過。
布滿刀痕的臉……他忽然想起開長風當年所听見的對話,似乎感覺到其中有著某種關連性。他仔細回想燕飛那張臉,撇開上頭錯綜復雜的疤痕,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眸、挺俏的鼻梁和飽滿的鼻翼,還有那張縴薄的紅唇……竟像極了阿蠻!
這……有可能礙?
關元禎只覺雙腳虛浮,趕緊扶著桌沿坐下,臉上的彷惶之情慢慢褪去,剎那間像是有所頓悟。
該面對的,仍須面對,皇兒背負這個沉重的秘密好幾年了,接下來該由他來解開這個懸案。為了阿蠻,也為了他自己……關元禎試著厘清狂亂的思緒,感覺有什麼就要從那團迷霧中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