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翅廳位于香坊北廂,窗外種滿綠蔭如蓋的大葉扇仙,坐于此處用食,令人頓生清涼之感。
薰然隨著父親步入此處,廳內的壺門大案一隅已擺上薰然帶來的瓜果和蒸餃。
食物邊整齊擺著素面烏木筷和敞口玉壁底足白瓷碗,薰然見只有兩套餐具,輕聲問道︰「二叔不一同用膳嗎?」。
葉慕賢引著薰然,輕提袍角,邁步入廳,待相繼坐定後,這才說道︰「你二叔他督促著即將送入宮中的香品,晚些再過來用餐。你我先動,不必等他。」
薰然聞言,憶及前世這批香品延誤了入宮的時辰,以至于皇上不悅。之後,父親未能研制出玉華香,聖顏震怒,褫奪了葉家香品作為唯一貢品的殊榮,不禁心中微動,抬手夾起蒸餃放入父親面前的白瓷碗中,含笑求道︰「兒從未看過香坊如何制香,阿爺可許兒一看?」
葉慕賢正欲夾起蒸餃放入口中,聞得此言,輟箸笑道︰「阿宛想看,自是無阻無擋,隨時皆可。」
薰然欣喜言謝,葉慕賢擺手而語︰「阿宛何以言謝,葉家人到葉家香坊自是暢通無阻。」
薰然笑而不語,殷勤地又給父親夾了一只蒸餃。
父女二人談笑晏晏,多年隔閡似有冰消雪釋之跡,瞧得一旁的祥伯忍不住拿袖子抹了抹眼。
飯後,葉慕賢領著薰然穿過一個月洞門,推開通往後院的沉沉黑漆寶塔紋櫸木門,撲面而來的濃郁香氣以及入眼可見的制香壯景,讓薰然目瞪口呆。
怪不得進門後未曾聞到混雜的香氣,原來外面只是父親和香博士研制香品之所,這厚重的櫸木門擋住了後院的濃重香氣,門後的廣廈闊院才是香坊的真正制香場所。
隨著葉慕賢往里走,薰然瞧見院子里晾曬著各種已經成型的香品,百名身著黑色襆頭、白色袍衫的香僕正在忙碌而又認真地挑出瑕疵品,將剩下的精品裝入香盒中。
「待裝好這些香品,就送入華亭山下的窯洞窯藏十日。那里以寒水石為伴,能使各種香品香性更為融合,功效也能達到最佳。」葉慕賢介紹著這最後的工序,薰然听得認真仔細。
「我們走到前頭瞧瞧,那里有新采來的制香原料。」葉慕賢介紹完這邊,領著薰然往前走。
薰然尾隨而上,卻在不經意間瞅見一個香僕手中裝入香盒的香品似乎色澤略有不同。
沒有繼續往前,薰然側身走到此人身邊,伸手取過一支即將裝入香盒的線香,用手輕捻,香塊碾成了香粉,卻黏在了指尖,這是水分未干所致,此香還未晾曬完全。
「阿宛,有何不妥?」葉慕賢見薰然止步探香,不由也走了過去。
「阿爺,這香尚未全干,若是直接裝入香盒,送去窯藏,怕是回潮洇濕,無法燻點。」
葉慕賢心中一驚,伸手取過香品一瞅,果然如薰然所說,不禁大怒︰「高坦,你在香坊多年,怎會犯下如此大錯。若是十日後才發現此香未干,這批貢品便不能按時送入,到時龍顏大怒,你、我乃至整個香坊眾人的項上人頭皆有可能不保!」
名為高坦的香僕臉色大變,驚懼萬分,慌忙跪下,求饒道︰「大郎息怒,大郎息怒,是僕一時疏忽,險釀成大錯!。」
葉慕賢斥責道︰「因你一時疏忽,葉家基業險些毀于一旦,香坊不能再留你。我也不為難你,收拾了東西速速離去。」
高坦伏地痛哭,磕頭如搗蒜,口中不住哀求。
「兄長息怒,此事也是我疏忽了。」就在此時,薰然二叔葉名實快步走來,未到跟前,便先告了罪。
薰然連忙福了福身子,給葉名實行了禮。
葉名實沖著薰然笑了笑,點了點頭,轉而看了看這一架子還未晾曬完全的香品,對高坦說道︰「高坦,你在香坊也有些年頭了,香品是否可以入箱,難道你會不知嗎?」。
高坦低著頭只說自己疏忽了,苦苦哀求葉慕賢和葉名實不要趕他走。
「兄長,是我督導不嚴,險些釀成大禍。」葉名實愧疚說道。
「仲真,此事是高坦心不在蔫所致,與你無關。好在阿宛發現及時,若不然,這批貢香可就要延誤了。貢香出錯,禍及的可就不是你我二人了。」仲真是葉名實的字。葉慕賢說這話時仍心有余悸,這貢香送晚了,可不是小事。
而高坦在香坊多年,這香有沒有晾曬完全,他只要過手就能知道,絕不會犯這種初級錯誤。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故意為之。
葉氏香業,繁榮鼎盛,難免不遭外人嫉妒,而整個葉氏家族也不見得就真得和睦團結,誰也說不準這高坦是受了誰的指使,所以葉慕賢才會絕然要將高坦趕出香坊。
至于幕後操控之人,葉慕賢眼眸暗了暗,決定放長線釣大魚。
想到此,葉慕賢朝著二弟葉名實使了個眼色。
葉名實瞅見,明白兄長之意,立即橫目而視,沖著高坦罵道︰「賤奴,我葉家險些毀在你的手里,念你在香坊多年,我們也不追究,鐘浦,帶著他去賬房結賬。」
鐘浦是香坊的總管,此時听命,走前幾步,扯起高坦就往賬房去了。
高坦回頭似乎想要再求,但見葉慕賢、葉名實皆是不可通融的模樣,哀嘆一聲,搖著頭隨著總管鐘浦離去。
「今日幸好阿宛到此,不然這箱貢品可就毀了。」葉名實語含慶幸,心存感激。
薰然連忙欠了欠身,回道︰「阿宛不過是早些看到罷了,二叔心思縝密,高坦的疏忽,勢必躲不過二叔的檢驗。」
葉名實含笑不語,這香品送入宮之前確實還會經過清點,但那時為時已晚,薰然這麼說,不過是謙遜罷了。
「仲真,目前正值酷暑,倒不怕晾曬不干,這一道香明日晌午再晾半個時辰。」葉慕賢吩咐道。
「兄長放心,我自會安排妥當,定不會再出差池。今日是頭伏,既然阿宛來了,兄長何不一同回去。這玉華香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制出,身子卻是頂頂重要,還是回去好好歇歇。」葉名實關切相勸,讓葉慕賢心有所動。
「這……仲真,你也有幾日未回了,我怎好一人回去。」葉慕賢是當家人,擱不下這臉子在大伙都在忙時自個兒回去。
「兄長不必有慮,這貢香已制作完畢,只待窯藏數日即成,已不必再日日守著。今日若不是出了高坦之事,我便與兄長一同回去了。但事已出,這裝箱入窯之事本是我的責任,我自是要將其余香品檢查一番。玉華香之事只能仰仗兄長,我能做的,不過是保證這貢品不出差錯。居安寢寧,才能明徹清醒,兄長安心與阿宛回去便是。」
葉名實一席話說服了葉慕賢。今日薰然到來,他心情本就不錯,雖然發生了香品險些出錯的小插曲,但好在發現的及時,且又是薰然的功勞,心里頭便更想回去與周氏分享女兒的懂事。
不再推說,葉慕賢稍作整理,準備回去。臨行前,葉慕賢讓薰然先上車,自己喚來香坊總管鐘浦叮囑了幾句,要他派人悄悄跟上高坦,有何情況速速匯報。
安排好這些,這才坐上青帷小車,祥伯、春柳尾隨步行,父女二人一同踏上回家路。
此時,洛城鼓樓已敲起了昏鼓,待擊鼓四百,坊門將閉,擊鼓六百,洛城主道禁行。
老姜頭吆喝著加了幾鞭子,車子便駛快不少。
坐在車內,薰然微微側目瞅了眼闔目養神的父親,心情很是愉悅。
這一趟果然不虛此行,竟無意中尋到了前世貢品未能及時入宮的緣由,這是不是意味著這一世,一切皆會變好。
薰然輕移目光,看向車窗。
落日余暉灑在飄飄浮浮的帷裳上,閃著隱隱約約的金色,穿透籠罩心頭的霧霾,直射進薰然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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