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肩膀太僵硬,我去倒盆熱水過來。」交代了一句,她轉身就想直奔進浴室里。然而,她的動線太自然,壓根兒忘了自己現在還是個「盲人」。
「等等!」他叫住了她。
她嚇一跳,心想完了,他一定是發現她剛才走得太順暢,根本不像是一個盲人會有的動作。
老天,雖然她知道裝盲這種事情總有一天一定會被拆穿,可問題是能不能不要這麼快啊……
她听見他移動身子,朝著她走了過來,一步、一步慢慢靠近,然後是一只大手搭上了她的肩。
「你去坐著吧。」
「……欸?」她驚愕,側頭楞楞地問︰「什、什麼意思?」
「叫你去沙發上坐著等,還什麼意思?」他失笑了聲,道︰「要你捧一盆熱水過來太危險了,我去就好。」
原來是這樣,她松了一口氣,魂魄差點兒被嚇飛。
直到他捧著一盆熱水、肩上掛著一條毛巾,從浴室里走了出來,她才趕緊擺出從容悠哉的模樣。
「謝謝,你人真好。」她試圖讓自己臉上的笑容別顯得太假,「昨天那樣子的療程還可以嗎?」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笑,道︰「都睡到不醒人事了,怎麼可能記得昨天的療程是什麼?」
他的話逗得她噗哧笑出聲……等等,她被他逗笑?她居然被沐向給逗笑了天哪,她還有沒有骨氣呀?
不行不行,這太可怕了。再這樣下去,主導權一定又會落到他身上。
事實上,無論是喬裝盲人也好、假扮睡眠治療師也罷,她來這里的目的只有一個——成功拿回那曾經屬于她的妖丹。
這也是小路下達給她的命令。
雖然看起來像是一場游戲,可是,她知道那是小路給她的考驗。
她所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出沐向心里真正想要的東西,然後彼此得到共識、定下合約;之後他拿了他要的東西、她則拿回她的妖丹,皆大歡喜。
听起來好像很容易,對不對?
的確,單就「交換」這件事來看是不難,也不復雜;難的是,她該怎麼對一個正常的人類解釋妖丹的存在?
要他交出妖丹,首先當然就必須讓他理解自己擁有妖丹這玩意兒。
她忍不住想象,當她故作若無其事,說出「嘿,真是不好意思,你身體里面有個叫作妖丹的東西,你願意跟我交換嗎」,他會怎麼反應?
天哪,她肯定會被轟出大門吧?
唉,算了,站在這里感嘆也不能解決什麼。于是,她決定先來個旁敲側擊、由淺入深,慢慢讓這個男人意識到自己跟別人的不同之處。
「那個……」咳、她清清嗓,小心翼翼的說︰「你……記不記得從小到大有沒有受過什麼很嚴重的傷?或是生過什麼大病?」
自古以來,有妖丹護體者不會生重病、不會受傷。因此,稍有心思的人,很容易就能察覺這個不尋常的現象。
她屏氣凝神,等候對方的回應。
然而,等了老半天,卻遲遲等不到他應聲。
「沐先生?」她皺了眉,低頭一瞧。
他睡著了。
他居然就這樣趴在沙發上睡著?墨殤小嘴微張,藏不住訝異。
昨夜,他之所以睡得安穩、睡得香甜,是因為她偷偷施了點沉眠之術;可是今個兒她什麼都還沒做呀?
手上那熟練的按摩動作停下。她蹲到了沙發旁,凝視著他的側臉。「你睡著了嗎?」
他仍是緊閉雙目,毫無反應。她湊上前,感覺到他呼吸平穩規律,似乎是真的睡著了。
這時,他額前的一撮發絲落了下來,遮住了他的右眼。
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輕輕替他撥到一旁。
白天,他總會在自己的發上抹蠟,然後將發絲整整齊齊地往後梳平,那讓他看起來嚴肅、穩重,而且一絲不苟。
她會知道,是因為她偶爾會在電視上看到他。
往事驀地浮上心頭,曾經也有過那段日子,他倆會在午後坐在庭院里吹著涼風;他喜歡枕在她的腿上小憩,而她則會替他順發、掏耳……
胸口突然一陣緊縮,隱隱作疼,這情形令她楞住了。
心疼?她怎麼可能會心疼?沒了人性的狐妖,又怎麼懂得心疼?這是錯覺吧?肯定是往昔的記憶太深刻,才會讓她有了疼痛的錯覺。
是了,一定是這樣。
她在人間曾經活了近千年。
她本是一尾雌狐,歷經數百年的修煉,終于修成狐妖。
漸漸的,她開始得以幻化為人形、而後習得了人性,最後,就差那麼一步,她便能夠得道,煉成狐仙。
不料,在那一年的秋末,她被一名修仙中的道僧給盯上。道僧視她為無惡不作的妖孽,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這一纏斗有月余之久,她元氣大傷,無法繼續與之交手,她憑著最後的意志力,逃到了山林里,以雞血抹身,企圖遮掩身上的妖氣。
然後,她就這麼倒下,沒了意識,再睜開眼,已是七日之後。
她發現自己躺在一頂軍帳內,後來她才知道,是一名叫作南門靖的將軍救了她。
男人不算高大、也不特別魁梧,身上卻散發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息。
她的元神受到了不小的創傷,即使有妖丹護身,仍是必須靜養一段時日。于是,他讓她留了下來,留在那個陽剛之氣旺盛的軍營內。
南門靖是個很正直的人,孤男寡女夜夜同處一帳篷內,他卻從未踫過她一根寒毛,更不曾出言調戲她,這與她所認知的男人大相徑庭。
過往,凡是見了她的人類男子,無一不露出yin邪猥褻的光,用盡心機獻殷勤,只為一親芳澤。
可是這個南門靖不一樣。他雖不苟言笑,卻待她極好。
她是只狐妖,極懂情與欲,任何情|欲之念都逃不過她的眼,然而,她在他的眼里,找尋不到一絲對她的覬覦。
所以,這反倒挑起了她的玩心,也勾起了她的興致。
「南門將軍,」一日,她想逗逗他,于是在夜深的時候,主動親密地靠向他的身體,「你……不喜愛嗎?」
南門靖听了,眉不皺、嘴不笑。「我並非有龍陽之癖。」
「既無龍陽之好,為何這麼久了,我仍入不了將軍的眼?」她妖嬈地依在他身旁,搔首弄姿。
要知道,身為一只狐妖,引誘無果,那可是天大的屈辱。
南門靖仍是不動如山,細心專注地刻著手里的木塊。
他似乎很喜歡自己動手刻些木雕,連日來,床邊滿滿都是他親手刻出來的木偶。有時是貓狗,有時是鳥禽,有時則是些神話里的仙獸。
見他不打算答話,她亦不想自討沒趣,于是慵懶地爬回床上,側臥著,繼續盯著他瞧。
「你……」半晌,他突然出了聲,「叫什麼名字?」
她一笑,這時候才想到要問她的名字呀?
「墨瘍。」
「墨殤啊……」他沉吟著她的名,眉宇之間有著一絲令人不解的無奈,「墨殤鳥,一飛千里,不識疲累,至死方歇。」
說到這兒,他放下匕首,起身朝著她走去,在床緣坐下,繼續道︰「听說這種鳥一展翅就不會停下,直到筋疲力盡了、吐血身亡,才會從天上墜落,然後……」
她替他接話,「然後會從它的尸體里,開出一朵墨殤花。」
兩個人四目相視了許久,直到南門靖率先打破了沉默,「所以,你是那只鳥,還是那朵花?」
她望入他那雙清澈銳利的眼,她想,他這句話是在探她什麼?探她的去留?探她的來處?
思忖了好一會兒,她終于啟唇,道︰「遇到將軍之前,我是鳥,而在負傷獲救之後,我無疑是那朵花。」
這話惹得南門靖露出了微笑,他突然伸出手,將手里的木雕交給她,她先是有些吃驚,而後才接過手。
那是一只狐偶。
「人妖殊途,留情了,又能如何?最終仍是只能斷情。」
墨殤瞪著手中的木雕,震驚得說不出話。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是一只狐、知道她是一只妖。
「你……」她怔怔地抬起頭來,朱唇微顫,「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開始就知道了。」他伸手,情不自禁地撫順她的長發,「你昏死在竹林里,全身抹著雞血,留著一頭異于尋常人的金褐色長發,更遑論還有一條蓬松柔軟的狐尾巴……這樣,你告訴我,若不是妖,你又是什麼?」
她瞠目結舌,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過神。「……你既明白我是狐妖,為何要救我?」
他淺笑著收回了手,低頭道︰「我為朝廷征戰四方,見識也算廣,人心尚有正邪之分了,妖又何嘗不是?」
「你見過其他的妖?」
他點頭。
「什麼妖?」
「蛇妖、兔精……在山林間走久了,總會遇到一些。」
原來如此。她輕輕頷首,早在她受傷現出原形的那一刻,他便已經對她的身分了若指掌,怪不得他總刻意避開她的直視。
想必是擔心中了媚術吧?
可是,他卻又矛盾地把她帶回營里、細心照料她的傷勢,真是個奇怪的男人。
一想到這兒,她忍不住露出嫣然微笑,道︰「你知道狐族在死去的時候,會將自己的頭朝著家鄉的方向嗎?」
南門靖抬頭瞧了她一眼,似乎是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
「狐,不會忘本。今日你救我一命、容我居留、照顧我傷勢,他日我必會報答你的恩惠。」這是承諾,也是誓言。
「你只管好好照料你的傷勢,早早離開這個地方便是。」他不需要那些,在他決定出手相救的當下,他就沒打算要向她討要什麼。
听了,她頗意外,也帶著淡淡的失落。「將軍不希望我留下?」
他笑了,笑她傻。「你瞧瞧營里,除了你之外,可有女人的蹤跡?你應當清楚自己在他們眼中,就像是餓狼眼里的一塊肉。」
現在是有他頂著,她就像是掛名「將軍的女人」,才暫且無人敢把腦筋動到她身上。
可是,人的忍耐終有極限,他不想冒這種險。
她不以為意。區區凡人而已,能奈她何?
「你明知道我能保護自己。」
「但他們總有一天會發現你的身分,寡不敵眾。」他輕吁了口氣,別過頭,「我不想看見你被活活燒死,就只是這樣。」
她看著他轉過身去的背影,心頭熱熱的、脹脹的。
區區人間之火,哪能燒得死她?可是,她卻不急著澄清,而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沉溺在他這種拐著彎憐惜她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