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李銘呲牙咧嘴,隆慶皇帝心情不錯。
不管這老東西是不是裝的,單是這樣子,就讓他忍不住滿心歡喜。
甚好。
高興是一回事,既往不咎,是另一回事,隆慶皇帝也不著急開口跟李銘說話,一如剛才李銘進門時的那樣,一言不發,面無表情的在那里坐著,打算看看接下來,李銘是想要做些什麼。
听隆慶皇帝一句話問出,就沒了下文,李銘本就緊繃著的心,頓時便更加沒底了起來,他小心翼翼的抬頭,看向隆慶皇帝的臉,見他不喜不怒,就那麼盯著自己看,不由自主的,就心里生出了發毛的感覺來,忙不迭的匍伏在地,不敢開口了。
好牌,也得用對時機,用對地方,才叫好牌。
就隆慶皇帝現在這陰陽怪氣,讓人猜不出半點想法的樣子,李銘,還真就沒了主意,接下來,<該怎麼做才好了。
一盞茶。
兩盞茶。
一刻鐘都過去了,隆慶皇帝也沒發話。
李銘原本酸麻的腿,進門的時候走了幾步,得以疏解消痛之後,這會兒,也又酸麻了起來。
但李銘不敢說話,確切的說,是他怕自己多說多錯,今天,就直接被隆慶皇帝留在這皇宮里,回不去李府了。
居高臨下的看著李銘遭罪,隆慶皇帝心里的火氣稍稍消解了一些,覺得這事兒也差不多了,在現在,這還不合適跟李銘撕破臉皮的時候,這種程度的「收拾」他,就已經可以,再多。只怕會過猶不及,讓他狗急跳牆了。
佯裝自己剛剛是睡著了的打了個哈欠,隆慶皇帝語帶愧疚的跟跪在書案前面,已經有些跪不住了的李銘問了一句,「德平伯……來見朕,是有什麼要事的?這兩天。朕操勞國事,有些累著了,不曾想,竟是能一邊說著話,就睡著了……嘖,怎不給德平伯搬椅子坐呢!他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地上涼著呢,哪能讓他這麼跪著!」
皇帝永遠都是對的。
在皇帝身邊當差,就得有時刻替皇帝背黑鍋。打馬虎眼的覺悟。
太監總管從隆慶皇帝還是裕王的時候,就在他身邊伺候,這會兒,听了他突然這麼說,哪還能不明白他的意思?
「老奴糊涂!老奴見陛下睡著了,沒敢打攪,老奴這就去為德平伯搬椅子來!」
太監總管面無表情的跟隆慶皇帝告罪一聲,就快步往一邊去搬椅子給李銘。「老奴上了年紀,老糊涂了。德平伯恕罪!」
「誰還沒個老的時候呢……」
李銘又不是個傻子,怎可能听不出來,隆慶皇帝和太監總管兩人,是在演的雙簧?心里沒底,不敢叫板,自然只能是打落了牙齒往肚子里咽。強壓著心里的火氣,裝得一臉大方的跟太監總管表示,自己半點都不介意。
「人老了,就該做些老人該做的事。」
見李銘服軟,隆慶皇帝也跟著嘆了口氣。李銘說的沒錯,誰還沒老的時候呢,光陰對任何人都是公平的,李銘老了,他,又何嘗不是老了呢?
「臣今日拜見陛下,是來辭官的。」
隆慶皇帝話里的警告,清楚的傻子都能听得出來,李銘心思急轉,當即決定,以退為進,先抱住了自己性命,再圖後事,「臣老了,耳聾眼花,腦子也不靈光了,前些時日生病臥床,時常夢到妙兒幼時,揪著臣的衣擺,懇求臣在家里多住幾日,不要著急去軍營的情景,想來……也該是大限將至了……」
隆慶皇帝的原配嫡妻名喚李妙兒,也就是李銘說的「妙兒」。
李妙兒年幼時候,李銘還是東北軍中的一名偏將,大明律有規定,將帥妻兒必須留居燕京,主將可帶一妾隨軍,偏將可帶一婢隨軍,隨軍妾婢不得生子,所以,李銘說的,他要離開燕京,去往軍中時候,李妙兒扯著他的衣擺懇求他別走的事,也不是什麼不可能。
听李銘提起已故的李氏,隆慶皇帝的心不禁軟了幾分。
她是他心中永遠的痛,永遠的愧疚,從她亡故至今,這麼多年了,這痛和愧疚,也不曾消減半分,他本以為,他給李家多些優待,多些照拂,便能讓心里多得些安慰和寧靜,卻不想……安慰和寧靜沒能得著,麻煩,卻是給自己留下了一堆!
「德平伯休要胡說,朕瞧你這身體還硬朗著呢,哪至于大限將至那麼嚴重!」
隆慶皇帝知道,李銘這是在跟他討饒,跟他求不死的許諾,心里不禁一笑,臉上的面無表情,也隨之土崩瓦解,「朕年幼時候,多少也學過些玄學,依朕看,德平伯若能安穩處事,少些急躁和功利,活到死沒什麼問題!」
活到死。
哪個人不是活到死的!
隆慶皇帝的這話說的,可以算是許諾,也可以算是沒說,關鍵在于,是說給什麼人听,以及……那听的人,是不是有心!
「多謝陛下!臣回去以後,定修身養性,安穩處事,不負陛下指點之功!」
听隆慶皇帝這麼說,李銘便是知道,他今天是沒事了,忙不迭的從剛剛坐下,還沒暖和過來的椅子上站起來,就朝著隆慶皇帝又跪拜謝恩下去。
有人說,人大都是天生賤骨的,得到的越多,期望的就會越多,一旦那施恩的人給不出恩澤了,就會覺得自己是遭了虧欠,對那施恩之人生出怨恨來。
李銘,明顯也是屬于此類。
知道隆慶皇帝不會在剛剛說完不讓自己死的話之後,就出爾反爾的降罪自己,李銘的膽子也是又大了起來,原本,他來皇宮拜見隆慶皇帝的目的,在這一刻,也是又涌上了心頭,打算付諸實施了。
「德平伯還有事?」
見李銘謝恩之後,就跪在地上不起來了,隆慶皇帝不禁一愣,擰眉,看向他的臉,張口跟他問詢了一句。
「回陛下的話,老臣是還有一件小事,只是……不知當講不當講……」
李銘裝的一副謙卑恭謹的樣子,小心翼翼的抬頭,與隆慶皇帝四目相對,「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能算小……」
「若是給那假皇子求情,就不用說了!」
看李銘的表情,隆慶皇帝便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事,是要跟翎釴有關,心下一惱,當即便臉色不虞起來,「那假皇子得朕厚待而不知報恩,先是與人勾結,假扮歹人搶奪孝恪太後壽辰賀禮,謀害押送賀禮官兵幾百人,後又攛掇神機營兵將,欲策反謀害于朕,赦他不死,已是朕極大寬容,你休要再勸!」
「陛下誤會,臣今日前來,是要跟陛下懇求跟大皇子有關的事,但臣要懇求的事情,是關系真正的大皇子,與那個假的大皇子,沒有半分關系。」
听隆慶皇帝說話的意思,李銘便是明白,翎釴將要被發配西北的這事兒,是不可能有轉寰的余地了,當即話鋒一轉,就依著他之前在路上想好的話,跟隆慶皇帝懇求起來,「陛下詔書里說,大皇子殿下早已于五歲之時,亡于天花不治……民間舊例,未至成年,便因病夭折之人,不得立冢,可大皇子殿下終究是陛下的嫡長子,妙兒唯一的兒子……時隔多年,大皇子殿下的尸骨,怕是已極難找到了,所以,臣懇請陛下應允,讓老臣為他在妙兒墳邊,立一座不落名的衣冠冢,將來祭拜時候,也好有處地方,為大皇子殿下擺一處碗筷,燒幾張紙錢,盡一盡臣這當外公的心意……逢年過節,哪家長輩不給孩子包個紅包賀歲呢,臣……」
「準了!」
李銘的話,說的感人肺腑,隆慶皇帝听在耳中,本能的,便紅了眼眶。
子不教,父之過,朱翎釴不忠不孝,是他這個當父親的沒有教訓好,怪不著早死的李妙兒半點兒,他因一己之怒,就讓她成了世人眼中的無後之人,這,很不對,確切的說,是很殘忍。
大明律有規定,無後的妃子,不可與皇帝同葬,就算李妙兒是他的原配嫡妻,他的皇後,也不能壞了規矩。
李銘只是讓他應允,在李妙兒的墳邊為翎釴立一個不落名的衣冠冢,算是對她的陪伴,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來人,傳朕旨意,封已故大皇子朱翎釴為裕世子,立衣冠冢于孝懿莊皇後李氏墳側,享太廟供奉!」
于理,早夭的皇子,是不可以有封號的,因為,一旦有了封號,便就等于,他是要玉牒留名,享太廟供奉的,相應的,生他的妃子,也就不能算是無後……但,卻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冊給他的這個封號,要是他父親當皇子的時候的封字,隆慶皇帝是裕王,封下的這個字,就要是個「裕」字……
通常來說,皇帝都比較忌諱把自己曾用過的封字賞給一個死人使用,一來,是避諱一個「死」字,二來,也容易顯得這皇帝溺愛子嗣,給史官手里留下「把柄」。
像隆慶皇帝這麼一個愛惜羽毛的人,這無疑是一種極難做出的決定,但為了能跟李妙兒同葬,他也是顧不了那許多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