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總管在隆慶皇帝的授意下,一路小跑的穿過大殿,到了翎鈞的面前。
這太監總管跟了隆慶皇帝許多年,做事向來謹慎,見過的「市面」也多,所以,在從翎鈞的手里接了那只小包袱,臨要轉身回返之時,又故意停下腳步來,扭頭,往他的臉上多看了一眼。
他這輩子,只對兩個人忠心,一個,是已死的杜康妃,也就是孝恪太後,他以前的主子,另一個,便是隆慶皇帝,他如今的主子,至于其他,隆慶皇帝的妃子也好,得寵的皇子公主也罷,哪怕是他未入宮前的爹娘,亦不在他的服從認可之列。
待確認翎鈞臉上的神色沒有不妥,這包袱里裝的東西,該是對隆慶皇帝沒什麼危險的之後,太監總管才雙手捧著包袱,轉身往隆慶皇帝所在的龍椅方向徑直回返而去。
包袱里裝的,是一只算不上精美,成年男子拳頭大的木制盒子,盒子打開,里面裝了大半盒的黝黑泥土。
「鈞兒這是何意?」
隆慶皇帝凝目往盒子里看了又看,未覺這泥土與尋常的泥土有什麼不同,不得不抬起頭來,朝著還站在大殿之外的翎鈞看去,「這泥土……」
「這些泥土,取自江南,我大明國的重要糧食產區,父皇若使人翻看,便可見其中,摻雜了一些米黃色的細長顆粒。」
說到這里,翎鈞稍稍頓了一下。見隆慶皇帝把盒子交給了站在他旁邊的太監總管,讓其代為查看,便知是隆慶皇帝的潔癖又贏過了他的好奇。心里暗自嘆了口氣,繼續往下說道,「鈞兒一時好奇,便取了些許泥土,跟一些上了年紀的農戶打听,不料,這些農戶們在見了這些帶了米黃色顆粒的泥土之後。皆是一臉的大驚失色……那些農戶們說,這些米黃色的顆粒,是蝗蟲卵。待明年春天,便會孵化出來,介時……」
蝗災。
在以農業為生計的時代,無論是君主。還是百姓。最最害怕的,就是遇到自然災害,而在所有自然災害之中,最可怕的,這是蝗災,尤其,還是在主要產糧區的蝗災!
水火再怎麼無情,也總有水退下去的時候。火熄滅的時候,唯獨這蝗災……是就算結束了。危害,也仍在繼續的!
隆慶皇帝的臉色一變再變,想象著即將在江南產糧區發生的蝗災,想象著百姓們流離失所的逃荒,餓殍遍野的情景……豆大的汗珠子,便冒了出來!
這會讓他在史冊上留下污點,而且,是很大的一個污點!
不行!
絕對不行!
「鈞兒,你進來說話。」
翎鈞向來是個做事穩妥周到的人,這一點,隆慶皇帝也非常清楚,隆慶皇帝知道,既然,翎鈞會這樣不緊不慢的跟自己稟報這樣不得了的事,那……便意味著,他是已經胸有成竹,想好了解決的方法!
翎鈞要的,是他的態度,或者說,是要他給出一個明確的,要何時何地,用何種方法,來處置翎釴的決斷,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今日,他若當著這滿朝文武的面兒,把話說出來……那便意味著,將來,他也不能再反悔了!
隆慶皇帝從沒見過這樣的翎鈞,這個一直讓他放心,讓他覺得無可指摘的,這到底是,受了什麼樣的委屈,才……
恨。
毫不掩飾的恨。
仿佛眼珠子里,都要冒出火來。
或許,他真的該騰出些時間,著人去探听和詢問一下,翎鈞跟翎釴之間,到底是有什麼樣不同戴天的仇怨了,對,就是不共戴天,除了這個詞,他再也尋不出更為貼切的話來形容。
明明是,為什麼不能好好相處?
明明……
「兒臣拜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緩步走進大殿,穿著不合規制衣裳的翎鈞,一如既往的給人一種需要仰視的感覺,即便是他大殿正中,面朝隆慶皇帝,單膝跪下的時候,也是如此,沉著,干練,不卑不亢。
「免禮。」
隆慶皇帝不自覺的抿了抿唇角,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琉璃盞,將里面的大半杯梅花酒一飲而盡,伸手,指了指那個被朱翎鈴騰出來的坐席,示意他就坐,「你深入民間,體察百姓疾苦,朕甚欣慰,但……事有先來後到,這事兒,你稍後再說,待朕把已經著人擬好了的詔書說完了,你再說……」
「兒臣遵旨。」
隆慶皇帝的反應,有些出乎翎鈞的意外,雖然,他的確是希望盡早解決掉朱翎釴,但,卻並沒料到,會只因為這麼一點「小事」,就讓隆慶皇帝選擇了低頭。
他想過許多種,隆慶皇帝遭他逼迫,不得不下旨處置朱翎釴的情況,卻唯獨……不包括這一種!
「你,告訴大家朕的決定。」
隆慶皇帝早就想好了對朱翎釴的處置,也跟太監總管問起過,他這樣決定,是不是有些顯得太過無情了,結果當然是否定。
隆慶皇帝並不傻,之前時候,燕京里的緊張情形,他也是親身經歷,只不過,他原本是打算,等出了正月,再遣人把朱翎釴押解出京,送去西北,讓朱翎釴在燕京再過一個年,再吃喝上幾天好的,將來,待他去了西北……他是大明朝的皇帝不假,但這並不能否定他還是一個父親的事實!
朱翎釴再怎麼不忠不孝,也是他的,他親眼看著,從一個小小的「肉團子」,長大成了如今這般……英姿颯爽的少年,他想為朱翎釴再做最後一件事,哪怕在旁人看來,于他這一國帝王而言,萬般的微不足道……
罷了,罷了,清閑道長說的沒錯,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善報也好,惡報也罷,從來都不會多,也不會少,從來都不會早,也不會遲。
太監總管早就得了隆慶皇帝的吩咐,這會兒听了隆慶皇帝吩咐,哪還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忙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一臉正經的跟滿朝文武「宣讀」起了隆慶皇帝的「詔書」︰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昔陛下為穩民心所收義子朱翎釴,行刺陛下于前,伙同賊臣謀反于後,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萬死不足以償所犯之罪,陛下恩德,令免其死罪,發配西北苦寒之地,生不得回返中原,死不得厚葬,欽此。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听罷隆慶皇帝下的詔書,在場的文武百官,連同翎鈞和朱翎鈴在內的所有人,齊齊跪地稱頌,但,與翎鈞的好心情相比,在場的眾人之中,卻是有不下三分之一的人,要覺得這餐宮宴味同嚼蠟,惶惶不可終日了。
當然,這覺得內心惶恐的人里,不包括德平伯李銘。
就在前些時日,德平伯李銘的「識時務」,已經得到了隆慶皇帝的諒解,雖然,被罰了一年的俸祿,但比起現如今這些人的提心吊膽來,還真就不算什麼……只是,李銘想了好幾天,讓人查了好幾天,也沒能查清楚,隆慶皇帝這到底是在什麼地方藏下了他不知情的勢力,這被隆慶皇帝隱藏起來了的勢力,到底,是有多大……
「如松,徹查與朱翎釴有勾結的賊臣一事,就交給你督辦,望你能秉公處置,不要冤枉一個好人,也不要放過一個惡徒。」
隆慶皇帝自以為是的覺得,今天若不能給翎鈞一個滿意的結果,翎鈞就不會告訴他該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蝗災,所以,在對「與朱翎釴有勾結的人員」上,也不得不狠心下了大手筆,「這事兒,你跟三皇子商議著辦,朕信任你,不要讓朕失望。」
「如松定不負陛下所托!」
听隆慶皇帝把這麼要緊的事情交給自己,姜如松不禁微微一怔,忙不迭的又朝著隆慶皇帝單膝跪下,對他的信任表示謝意,「請陛下放心!」
隆慶皇帝出的這一招,不可謂不巧妙,讓翎鈞查處「賊人」,一來,可以對翎鈞起到安撫的作用,二來,還可以借翎鈞的手,把前些時候的一些有反心的臣子揪出來「依法」處置,三來,還能表現出自己全不把那些「上躥下跳」的人放在眼里,故弄玄虛的讓給他賣命的文臣武將們模不清他的真正底細,不敢再有不該有的想法,而讓姜如松督辦,則可以掣肘翎鈞,讓翎鈞不能全憑自己喜好和親疏的處置他的臣子,不能把他的權力架空。
「父皇英明!」
翎鈞了解隆慶皇帝,自然,也就更容易想明白他的打算,在心里暗罵一句「老狐狸」,臉上卻不動聲色,只中規中矩的朝著隆慶皇帝一跪,點頭應承下了他的「吩咐」,「兒臣定秉公行事,不負父皇信任!」
能混到參加宮宴級別的文臣武將,都不會是傻子或者莽夫,听隆慶皇帝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委托給翎鈞,哪還能不明白,此時的翎鈞,已非彼時的那個母家無權無勢,壓根兒不值得結交的庶出皇子?
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如今的朱翎鈞已不像以前般得「置身雪中」,哪里還看得上他們捧上來的炭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