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兒不再拒絕他,扶他在床上躺下,月淮抓住她的手,一直沒有松手的意思,「留在這里陪我,不許走。」他強撐著,睜著眼瞅著她,里頭寫滿不安。
「我不走,我會一直在這里的。」
得到她的保證,月淮輕扯了個笑,那笑容太滿足,好似每回他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她,佔有著她一般。
「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把錯誤歸咎到自己和秋彤姑娘身上?」
「這個問題很重要?」
「很重要。」
「因為秋彤?」
敏兒重重一點頭,剛才他還沒說完就被她打斷,她心里其實還是介懷,即使他說自己對秋彤毫無感情。
「說與不說有何區別?我自問不覺有愧,可我執意燒城殺害眾多百姓,即便知道黍城一戰後會受到眾多謾罵我也甘之如飴,那是我應得的,我不會逃避責任,至于秋彤,她已經死了,我只是把一個失去生命的死人的價值發揮到最大極限,取得一個不會自亂陣腳又能名正言順行惡的理由。」
「若……有朝一日我死了,只要有所必要你也會利用我?」她不介意被他利用,只是覺得他好無情。
「我會,然後我會為你終身不娶。」
「你……好可惡……」
月淮沒有回話,只痛苦蒼白的臉上牽扯出淺淡笑痕,然後閉上了雙眼。
剛才他吐血時分明是中毒的跡象,她都已經把他害成這樣了,為何他對她卻無絲毫懷疑?他不曾愧疚,她卻開始愧疚,甚至恨他為何這般深愛著她,她不是一個值得他深愛的女人呀。
敏兒模著藏在腰帶里的匕首把它抽出一半,然後就再也無法抽動分毫,她抬頭瞅著月淮熟睡的容顏,眼神楞楞,腦袋中的思緒變得空洞,當她低頭看見那片寒刃上倒映著自己的臉時突然渾身一顫,把匕首藏了回去,因為她在匕首上看見的臉……好丑陋。
「送到這里就好,你再跟過來,我可舍不得走了。」月淮取走敏兒懷抱的包袱,跨過月府大門的門欄,向馬的方向走。
天未破曉,遠方雖有淡淡淺光,這邊卻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帶著些曖昧的色調,正如同此刻敏兒的心境,混沌不明。
「月淮!」她的聲音在前院回蕩,傳出門外,成功地引來他的回首。
「我很快就回來……」句子的尾音沒到結尾,他就被奔過來那人塞了滿懷,「曇香,你就這麼舍不得我?」
「帶我一起去。」
「去哪里?」月淮明知故問,還以為她只是在撒嬌,跟她說笑。
「圖州。」
「不行,那里是戰場,我不能帶你同去。」他回絕得很徹底,輕撫著她的發,要她听話別鬧。
「我不想跟你分開。」敏兒用力環抱住月淮的腰,不讓他離去,他已經毒發了,他這一走便是他們的最後,他馬上就要受到他應有的懲罰,誰都不必再怨恨,娘親也能得以安息,她也不用再為殺他與否,被他的溫情左右而感到痛苦。
既然她一直無法下手殺他,那麼至少在最後一刻讓她陪在他身邊,不管最後迎來的是他對她的恨還是無盡的辱罵,她都甘之如飴,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得到他的原諒。
「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保證這種東西就是因為它的本身太過薄弱,才能被人拿來承諾。」恐怕他沒有那個機會,孫弋的陷阱在等著他,直到現在為止他仍是沒有發現她這個陰謀的存在。
「什麼歪理?」月淮的言辭蘊含絲絲責備,口氣卻帶笑,他很高興她會有這樣的要求,但是有秋彤這個錯誤的前車之鑒在這里,他不能帶她去,他可以失去任何人,唯獨她是絕對不能失去的。
「我會留在軍營里等你,絕對不會踏出去一步,我保證。」
「剛剛才說過保證的本身太過薄弱的人,現在卻反過來跟我保證?」他故意挑她語病。
「如果你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偷偷跟去。」敏兒直接給予威脅。
這樣的時勢,難保外面不會有賊匪橫行,他又怎會讓她一個人前往圖州。
「我自十七歲起行軍打仗,從未輸過給誰,今日卻要栽在你手里。」一聲輕淺嘆息,月淮倏地抱起她,轉身把她安放到馬背上。
「月、月淮?」她沒學過騎馬,把她放到馬背上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要跟我一起走嗎?」月淮踩著腳蹬跨上馬背,坐到她身後一手從後面伸過來握住馬韁,像是想要禁錮她那般貼著她的背,在她耳邊輕聲笑道︰「現在我不會讓你留下了,我要帶你一起去圖州。」
「大人,您可總算來了。」月淮和敏兒甫踏進軍營,一名儒士打扮的男子忙迎了上來。
「方承,你該不會從大清早起便一直候在這里吧?」
仔細一看,這位名叫方承的男子一手拿著傘,發上有沾有些許因清晨霧氣所凝結的露珠以及雨水。
方承輕輕點頭,臉上沒有浮現絲毫被看穿的窘困,朝月淮拱手作揖,「請您趕快到主營帳去一趟,崔將軍吵鬧著要退兵,幾位將領壓制不住。」
崔將軍,說的是崔侍中不惜用曇香這種美人賄賂也想要保住的那位愛子崔倫。
「哦,他出兵了?」
「是,昨夜意氣洋洋地領兵攻打孫弋,打算夜襲,結果被打得落花流水。」
「你們沒有阻止他?」
崔倫是個只懂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戰場這種地方他是第一次來,他敢領兵跑去打孫弋,月淮不得不夸獎他一句勇氣可嘉,可孫弋到底是樂國名將之後,即使頭腦再不濟也不可能輸給崔倫。
「屬下說了,樂軍設陣之處附近便于埋伏偷襲,恐有伏兵,但崔將軍沒有听屬下所言。」
「看來這位公子哥兒還想揚名立萬、加官進祿呀。」現在不是月淮他不想保崔倫,而是崔倫自己在捅婁子,「崔倫的事交給我,我過去看看,你把這位姑娘帶到我的營帳里去。」
「屬下領命。」目送月淮離去,方承對敏兒做了個請的手勢,為敏兒引路的一路上,不禁好奇地問︰「姑娘跟大人是什麼樣的關系?」
這位姑娘身穿斗篷,蒙著臉,雖看不見她的長相,但從月淮剛才的神色看來應是與他關系不凡。
方承是月淮的親信,跟在月淮身邊已有多時,剛才他瞧見月淮那雙素來不太傾注感情,對許多事皆視為「責任」的眼瞳在看著這位姑娘時,竟然是飽含情感的溫柔灼熱。
「這種事,你去問月淮會比較適合。」
月淮說要她嫁他為妻,可她還不是,也不會是,真要她給自己的身分定位,她也說不出所以然,她頂多只是陪伴在他身邊的女人。
「姑娘直呼大人姓名?」方承十分吃驚,女子的地位本就不高,即使已成婚,有些婦人也不會對自家夫君直呼其名,看來這位姑娘在月淮心中的地位非同尋常。
「你是……」她一直被問問題,卻只知道對方的名字,其他的都一無所知。
「在下方承,是大人的親信。」方承停在一頂規格與外觀都比其他要正規氣派一些的營帳前,道︰「這兒便是大人的營帳,姑娘請進,雖不知大人有何打算,但姑娘是名女子,希望你不要在軍中隨意走動,更不要隨便出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我明白。」
「若有需要,姑娘可以跟門外的兩位兵大哥說一聲,他們都是隨大人出生入死的士兵,絕不會搬弄是非,姑娘大可放心。」方承微笑著作揖,退了出去,那個笑容客套得幾近毫無感情。
「謝、謝謝。」她明白方承所說,絕對不會在軍中惹是生非,讓月淮難做,只是半個時辰後卻有麻煩找上她。
月淮回到營帳,身後跟著方承和另一個武人模樣的壯漢,從他們邊走邊談的議論听來,似乎想要在營帳中進行剛才對剛才事件的後續。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大人的營帳里?」那名武人眼楮好毒,一瞅見她便扯大嗓門喝問,想沖上來揪住她問個究竟。
還未出手便被月淮攔下,「武志,她是我的人。」我的人這三個字有很多意思,比如「我的女人」或是我帶來的幫手。
武志是個道地道地的武人,基于時間地點和月淮行事作風,他所能想到的是自是後者,「她懂醫術還是謀略過人?或是對圖州的一切倒背如流、滾瓜爛熟,能幫助我們取勝?」
「都不是。」
「那這個女人有個屁……」用字來不及說出來,他就被方承狠狠踹了一腳,成功轉移他的注意,改去瞪方承。
「曇香是我的人。」月淮重復著這句,不再給出解釋,轉頭給了她一記溫和淺笑,在案前跪坐下來,看向還站在門口的兩人,「別在門口杵著,進來,我跟你們說說明日出兵之事。」
他也招呼敏兒到他身邊,敏兒在武志的瞪視和方承頗有興味的眼神下坐到月淮身旁,她的目的僅僅只是陪伴月淮,他們說的她沒能听懂半句,到了最後甚至還犯困地挨到月淮身上入睡。
等到月淮叫醒她,也不知是什麼時辰,方承和武志兩人已不在,談話在她睡著時早已結束。
「軍中生活刻苦枯燥,恐怕比你來到我身邊,再也不需要練舞之後還要無趣,你果然不該來。」月淮拿過一件衣裳為她披上,圖州這邊在冬季時常陰雨連綿,天也鮮少會放晴,他怕入夜後寒意加深的濕冷會使她染上風寒。
「你……後悔了嗎?覺得我是個累贅、是個麻煩?」她只是想要在他身邊,即使這個目的建築在卑劣又無恥的基礎之上。
「怎麼會,你說要跟我一塊前來,我高興都來不及,只是在府里有人照應,在這里我會時常忍不住為你擔心。」
「我不會隨便亂跑,亂給你惹麻煩,你不需要擔心。」
「曇香,你變了。」月淮倏地凝瞅著她,由衷輕吐。
「什麼變了?」相貌還是身材?這樣的言辭無論是哪一樣,對女子而言都是很羞辱的事。
「你以前就像只流浪貓兒,對于無法相信之人會驚慌失措地朝對方揚起鋒利的爪子。」
特別是對他,他敢說,對于最初他的惡作劇,她對他的警戒多過于喜歡。
「是、是嗎?」敏兒自己也不確定,但若當真如此,那麼改變她的人必定是他。
「我去讓人送晚膳過來,一路長途跋涉,你也累了,吃完了早些歇息。」他寵溺地模著她的頭。
正當月淮要起身之時,敏兒卻突然抓住他,「你明早要出兵?」
「對,崔倫比我早來十數日,我把方承他們安插在他身邊就是為了查探、了解敵軍軍情,現在已是時候了。」
「這麼快?」她不知道此刻自己臉上表露的神色有多麼苦澀,而月淮以為那只是為他的安危而擔憂。
「不快了,我倒希望越快越好,回去時剛好能趕上新年,等過完節我們就成親。」
他滿心歡喜描述的未來,在她的未來里永遠都不可能實現,反抓著那只撫在她臉頰的溫暖大手,敏兒閉上眼,嘗試不讓淚水奪眶而出,將嘆息暗暗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