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瑞娟笑。「妳看不起人家,人家也未必看得起我們。我不敢說全部,但妳知不知道有很多律師眼楮可是長在頭頂上,表面稱你一聲檢座,其實私下認為檢方只會仗著身分地位壓迫人、把被告妖魔化、濫用公權力,更別說他們是怎麼看待我們這些書記官了。在他們眼里,搞不好書記官就是一只只會繞著主人團團轉,唯唯諾諾的哈巴狗。」
「妳是以前吃過律師的虧嗎?」李瓊方驚疑地看著她。
「對啊,看妳這麼憤慨,哪位律師負過妳?」另名男同事追問。
「我哪那麼有幸。」
「不過我覺得他不錯啊,他最近又上了新聞,你們不知道嗎?」男同事問。
「沒留意。」胡瑞娟應了聲。
「就為了台欣輕油告一位大學教授,還要求賠償五千萬的那個案子。他是教授的委任律師,上個月判決下來,台欣敗訴,教授不用賠錢。」男同事想了想,說︰「我覺得他不算庸俗吧,只是剛好接到那個女藝人的案子。」
工作人員送上菜,胡瑞娟擺手說︰「唉呀不講他了,我才不想影響食欲。」
真的是非常鮮美的蚵。外頭面衣很薄,炸得酥脆,咬開里頭是軟滑的蚵仔,鮮味完全包裹在面衣內,十分下飯好吃。陳佳嫚連吃了三個,才撥了口炒飯。
「怎麼樣,味道沒變吧?」宋權佑見她吃得歡快,不禁就問。
她點頭。「每次來吃,每次都覺得很好吃,表示水平有保持,老板應該開個粉絲團,讓大家去按贊。」
「不過我老實說,還是妳老家的最鮮。」張為接了話,手里沒閑著,他剝了一只又一只白蝦,放進對座女友的碗里。
「我也覺得佳嫚老家養的蚵最好吃了,我……這樣就好,別再剝了。」清蒸白蝦上桌不過一會時間,碗里已堆滿蝦子,胡瑞娟出聲制止。
李瓊方看了過來,裝模作樣地怨了句︰「怎麼這麼好,都沒人幫我剝蝦。」
「辦公室找一個伴,下次吃蝦就有人幫妳了。」宋權佑噙著笑意說。
「我那個辦公室里的檢事官都是大叔等級了。」
「現在大叔人氣正旺好不好!」張為忽指向角落那張圓桌。「不然妳去勾搭一下汪相余。」
「他?」李瓊方瞪大眼。「我頭腦又沒壞,怎麼可能會找那種道德良知可能有問題的律師來當——」她看著滑入面前碗里的蝦,已月兌了殼,白拋拋地躺在碗里等她享用。
「我幫妳剝。」從開始到現在皆未投入他們討論律師這話題的陳佳嫚,此刻正彎著眼楮笑。
「佳嫚,妳人太好了!」李瓊方咬一口白蝦,滿足地嘆息。「原來這就是有人剝好蝦給我吃的感覺,我一定要找一個會幫我剝蝦的男朋友。」
陳佳嫚只是低著臉笑,手中繼續剝著蝦殼。
找一個會幫自己剝蝦的男朋友……其實,她吃蝦曾經也不需自己剝殼的,因為那個人會在每次餐桌上有蝦蟹時,先為她去除外殼。
至此才從憶想中感嘆,像他對伴侶那麼體貼的男人,為什麼她再也無法和他走下去?
※※※
才下車,方舒涵隨即跟上前頭男人;她自她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個微鼓的牛皮紙袋遞給他。「汪律師,這個是出門前小妹交給我的,說是早上剛收到。因為對方寄雙掛號,怕有什麼重要文件,所以讓我轉給你。」
他原不以為忤,在瞄見上頭筆跡,又發現寄件地址是他住處時,他一愕,伸手拿過紙袋,撕開封口,掉出來的是一串鑰匙。他心一沉,瞪著掌中那串再熟悉不過的鑰匙。
「鑰匙?這個是……」方舒涵疑惑凝視他,心里忍不住猜測那串鑰匙的發件人與鑰匙的意義。難道是他女友真要與他分手,才寄了鑰匙過來?
他不答話,看了看紙袋,發現里頭有張便條紙,他抽出一看,僵滯數秒。
我搬走了,鑰匙還你。
就八個字?八個字就為兩人長達十多年的感情作總結?他揉揉眉心,忽覺疲憊感涌向四肢百骸。
「你還好嗎?」方舒涵手搭上他肩頭,他在下一秒瞬間避開。
「妳想做什麼?」汪相余冷著臉看她。
她尷尬一笑。「沒什麼,看你收到鑰匙心情很不好。」
「妳不要像鬼打牆一樣讓我重復提醒,我心情好壞與妳無關,我也不喜歡跟哪個女人有肢體踫觸,請妳自愛點,別再犯。」
手里緊捏那串鑰匙,尖銳的一端抵著掌心,微帶刺痛的感覺提醒他還有正事要做。他面無表情,快步朝地檢署移動,心里一點一點地涼了下來。她竟然搬走了?她能搬去哪?
方踏入偵查大樓,神思不屬之際,他手機響了,才拿出手機,身旁一雙手主動接過他的公文包。他看她一眼,仍繃著俊臉,只松手讓對方拿過他的包,避免自己與她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他接通電話。「紀太太……是,我剛到,妳到了嗎?」他邁開長腿,走在長廊上。走道兩側均是偵查庭,幾個庭外候著等被傳訊的當事人,有人嚴肅,有人緊張,亦有人無關緊要悠閑地低頭滑手機。
汪相余常走地院,見怪不怪,只抬眼張望尋著當事人。「紀太太,妳往門口方向看過來,我才知道怎麼認妳。」
是臨時通知委任新誠辯護的案子,所里另兩位不接這種案,直接扔給他。對方電話中說得不清不楚,只說孩子今日被檢察官傳訊問話,十一點的庭,他八點多才接到電話,對方是何模樣也不清楚。
「我好像看見妳了,妳是不是穿暗紅色的上衣?」得到肯定答復,他掛了電話,快步走去,恰好遇上法警點名,喊到他當事人時,他代答了聲,隨即從方舒涵手里拿過公文包,翻出委任狀遞給紀太太。
「紀太太,要讓我進去必須有這張委任狀,因為妳太晚通知,我沒辦法提前遞出,只好請妳在這里簽名填數據。」
「抱歉,我也不知道今天要開庭,是孩子要出門前掉了傳票我才知道。他本來想瞞著我自己處理的,這種事他要怎麼自己處理……」紀太太喃語幾句,看了看那張委任狀。「只要我簽了你就能進去?」
他頷首。「我會請法警幫我們轉交給檢察官。」
一旁方舒涵見狀,也拿出委任契約。「紀太太,這個也要麻煩您簽個名,表示您確實委任我們新誠事務所。」
等候開庭的時間,汪相余拿出律師袍,慢條斯理地穿著,一面听著紀太太對他敘述案情——是竊盜罪。孩子在打工的汽車修配廠偷了一些零件轉賣,老板堅持提告。
他扣著衣扣,望向孩子。二十歲剛自高中畢業不久,不能再說他是孩子了。這年紀不會不知道偷竊是錯誤行為,可憐天下父母心,總不願相信孩子犯了法。
「你為什麼要偷東西?」他轉身,面著犯罪嫌疑人。
「汪律師,他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很乖,滿十六歲就幫我打工,他在修車廠當學徒做黑手,他——」
「紀太太,妳讓他自己說,事發經過他最清楚。」汪相余看著大男生,再問︰「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偷東西?你坦白了,我才能想辦法幫你。」
「因為……」他似很惶恐也很擔心,瞄瞄母親,才開口說︰「想幫媽媽減輕負擔。」
只這麼一句,汪相余便大概猜到了什麼。他看看母子打扮樸素,少年模樣干淨乖巧,眼神還帶了點怯懦,完全不像這年紀的孩子。
這社會上二十歲的孩子都在干什麼?又該干什麼?他憶想自己二十歲的時光,他又做了什麼?他什麼都做過了。他打工、他和同學騎車夜游、他交女友、他會和一群友人唱歌、或在籃球場上揮汗打球,他似乎什麼都玩過。
眼前這個大男生正值青春年華,歲月卻給了汽修工廠,黑著兩手做著多數年輕人嫌棄的苦力工,只為那一點點微薄的打工費。若非家境不允,他難道不想恣意生活?
「汪律師,我先生走得早,他是老大,底下還有三個弟弟妹妹,我開出租車維生,收入不穩,他也是想幫我。」紀太太著急地說。
「媽,我自己跟律師說就好。」
依據經驗,這個大男生也許想私下說。他看一眼偵查庭外的屏幕顯示,找到了這個案件的案號;再看看腕表,道︰「還有一點時間,你慢慢說,把事實告訴我。」他領著他移到角落。
待被請入偵查庭時,汪相余對這案子已大致有了方向。他與犯罪嫌疑人一道步入,慣例看一眼法台,目光匆匆掠過法台上的檢察官席。
陳佳嫚低眼看著法警送上的委任狀,目光掃過受任人的簽章後,將它移至一旁。她未看法台下的情況,一如尋常兀自翻著卷證數據,稍後做過身分核對,她看著底下,道︰「今天請你過來是有件竊盜的案子要問你問題。」
紀家揚始終低著臉,點了點頭。
「你在這家修車廠待了將近三年,怎麼會去偷公司的工具零件轉賣?」
「想、想要多賺錢。」
「你的薪水不夠用?」
他默了會,點頭。「不夠……因為薪水沒調過,又比別的學徒低。」
「是這樣嗎?」陳佳嫚翻著警方移送過來的筆錄。「修車場老板是你大伯,這沒錯吧?」
「沒、沒錯。」
「既然是親戚,怎麼可能薪水比別人低?常理來看,這樣會造成親人間的嫌隙。在我看來,你大伯沒理由這麼做,你這是推托之詞。」
紀家揚脹紅了臉,不說話了,只用余光瞄著汪相余。
「檢座。」汪相余舉臂請求發言。他站得直挺挺,目光精銳犀利地直盯法台上的陳佳嫚。「我不同意這種說法。如果有好日子過,誰會去偷竊?你們檢方總是為了保護告訴人而對犯罪嫌疑人缺乏同理心,我認為這不是妥善的態度。」他說到後來音色已轉重。
偵查庭上律師並無辯護權,至多檢視一下筆錄有無錯誤,或注意是否有遭到刑求等,所以眼前這幕檢察官被律師打斷問話並指正的情況,張為還是頭一回遇上;他坐在一旁書記官席上,瞪大眼盯著汪相余半晌,才偏首看看陳佳嫚。
陳佳嫚不說話,只迎視底下辯護人指責的目光。
氣氛陡沉,一室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