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十五,便會有信鴿從雅國飛來,那是雁雙翎的皇兄給她帶來的消息。
然而這一天,信鴿卻沒有來。
晚上,下起了驟雨,雖然雨漸漸轉小,但人的心情彷佛也隨之惆悵起來。
雁雙翎在窗邊坐著,心里極為不安。她不知道是皇兄出了事,還是信鴿出了事。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靜靜地等待。
等著等著,恐懼像一頭怪獸,從黑暗里爬出來,幾乎要把她的心吃掉。
雖是盛夏,她卻覺得很冷。
「公主,我家公子來了。」董嬤嬤進門通報。
雁雙翎抬起頭,便見阮七公子披著密雨而來。
一般來說,晚上他不會打擾她,此刻前來,讓她有些驚憂。
「公子,可是出了什麼事?」她連忙問。
「公主,用過晚膳了嗎?」他笑道。
「天氣熱,沒什麼胃口。」怕他看出自己的不安,她敷衍道。
他依舊沒有道明來意,只說︰「正好,在下帶公主出去散散步,順便消消食。」
「現在?散步?」雁雙翎有些詫異,「外面不是正在下雨嗎?」
「雨很快就會停了。」阮七執意道︰「這附近有一處景色很美,在下想帶公主去看看。」
他這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麼藥?這麼晚了,還下著雨,他卻執意要出去轉轉?
但思及他從來都是不按常理出牌,雁雙翎也只能隨他了。
不多時,雁雙翎換了衣衫,跟隨阮七公子乘了馬車出門,一直往西邊郊山而去。沒過多久,她便听見有嘩啦啦的水聲,按說雖然天空下著雨,但雨勢已經轉小,聲音不至于如此震耳,好半晌,她才明白過來,馬車前頭應該有一瀑布。
果然,她掀開車簾,便看到飛紗一般的瀑布從深藍天幕上垂下來,只是這雨夜之中,星月皆被雲層覆蓋,四周籠罩于黑暗,雖然天空中仍有微光,但瀑布的美無法完全呈現。
「便是此處嗎?」雁雙翎問道。
「便是此處。」阮七頷首。
瀑布雖好,但也不至于大晚上巴巴地帶著她來觀賞吧?她臉上難掩不解神色。
阮七微微而笑,彷佛知道她的心事。「等一會兒,等雨停了。」
等一會兒?一會兒之後,又會怎樣?
雁雙翎行至山石邊,耐著性子,靜坐了片刻,沒過多久,雨果真停了,又過一會兒,只見月亮總算露出半張臉來,天空變得較為明亮,而後發生了一件令雁雙翎大吃一驚的事。
彩虹!
沒錯,瀑布的上空,居然出現了一道彩虹。
雁雙翎揉了揉眼楮,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以為是幻覺。
黑夜里,怎麼會有彩虹?
然而,那一抹綺麗朦朧的顏色如此真切,彷佛就要從天空中飄下來,落在她的面前,那又怎會是幻覺?
「月虹。」阮七輕聲說道。
「月虹?」她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呢,從來不知道,這世間還有如此神秘繽紛的景象。
「下過雨的夜晚,在月光映照下的瀑布附近,偶爾會有月虹,運氣好也許就能見到。」阮七解釋道。「在下想著,應該帶公主來看看。」
呵,也許……他總是說「也許」,但每一次所謀之事都十拿九穩。
因為太幸運嗎?不,她也越來越懂他一些了,他是那種算計的時候很縝密、行事的時候很大膽且想做就一定會去做的人,做了,也許未必會如願,但不去做,一定不會如願。
這一點,她還是很佩服他的。
「公子為何會想到要帶雙翎來看月虹?」這點,她還是疑惑。
「就是覺得公主會喜歡,畢竟公主在莊里待久了,一定悶得慌。」他垂眉道。
難得的,他說話時沒看著她。
見狀,雁雙翎的心頭涌起不祥的預感。
不,這是借口,肯定還有什麼別的理由。
兩人也算有些認識了,他的樣子看起來怪怪的,似是有什麼想說卻又不知怎麼開口,這太不像他了……
思及今日未曾收到皇兄來信,她更不安了。
「出什麼事了?」雁雙翎听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公子可是听說了什麼?」
他仍舊微笑,「公主多慮了,我能听說什麼?」
「不對,肯定發生了什麼事!」雁雙翎執意道︰「公子特意帶我來此,是為了讓我高興,可我若本沒什麼不高興的,公子又何必費此周章?」
她也許因為對很多事不懂而會犯錯,但她本身是聰明的,他那樣故作沒事是騙不了她的。
阮七公子沉默了,半晌不答。
「可是太子選妃一事有變故嗎?」她猜測。
他依舊不回答。
雁雙翎只覺得心都揪了起來,她最最害怕的事,往往最最有可能發生。
「還是雅國那邊……出了什麼事?」皇兄一直沒有給她回信,她一直擔心著。
「公主,」他終于道︰「小時候我听過一個傳說,若是在親人離世不久後,便能看到月虹,說明親人已經去往西方極樂世界,不必再受輪回之苦。」
「離世?」她腳下一軟,「誰……誰離世了?」
「雅國傳來消息,說是國喪……」他道。
皇兄?皇兄去世了嗎?
所以才會一直沒給她回信,讓她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卻沒料到,這等待將是永無止境。
雁雙翎覺得身子再也承受不住,整個人緩緩蹲了下來,瀑布的水花輕濺到她的臉上,冰涼冰涼的,但再冷也比不上她的心寒。
這一刻,她全身從頭到腳都像被冰凍在嚴寒之中。
她很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她這才明白,人在極為悲慟的時候,眼淚倒是顯得微不足道,全身覆沒在孤獨與恐懼之中,才是最最可怕的。
「公主——」阮七解下披風,蓋到她的肩上,「在下不知該怎麼安慰公主,也不想勸公主節哀,公主如果想一個人靜一會兒,在下便去車上等著。」
出門之時,她看到他帶著披風,還笑話他這大熱天的,就算是晚上也沒那麼冷,要披風何用?原來,他是為她準備的。
這月虹,也像是為她準備的。
他做到如此來安撫她的悲痛,真是有心了……
換了從前,她一定會自己一個人待著,無論有多哀傷都不想讓旁人瞧見,但此刻,她卻希望他留下來,哪怕只是站在一邊什麼也不說,都是好的。
雁雙翎病了好幾天。
其實算不得病,只是傷心過度,整日暈沉沉躺在床上,彷佛靈魂剝離了軀體,不願醒來。
然而,她還是醒了。世間的苦難遲早要面對,容不得她逃避。
雁雙翎靠坐床頭,身體已經無恙了,只是全身沒有力氣。這些日子,董嬤嬤先後帶了三位大夫來給她診治,但都沒有開藥,只說靜養便好,于是董嬤嬤便做了些凝血補氣的粥膳端來,還在屋子里點了一種極清爽好聞的香。
「公主醒了?」已到晌午時分,一如往常,董嬤嬤掀簾而入,「一會兒我家公子想來看望,不知公主是否方便?」
是呵,也該見見他了。關于皇兄在雅國離世的詳情,她還沒有詳細問過他。
雁雙翎點了點頭,端起粥膳。雖然全身無力,但胃口卻漸漸恢復,這粥膳由之前每天只進一碗,到現在每餐能進一碗,已是不易。
「公主身體大好了,明日便可換上正常菜色,不必再喝粥了。」董嬤嬤道。
「這粥很可口,」雁雙翎勉強扯笑,「暫且還是喝這個吧,倒也不費事。」
「不費事?」董嬤嬤輕笑,「這粥若要炖得好,可是天底下最最費事的,比做日常菜色難得多了。」
「哦?」她一怔,「這我倒是不曉得。」
「炖粥用的新鮮小米,是公子特意吩咐從田莊現打來的。粥里因為加了藥材,怕公主喝不慣,公子特叫廚子用了近十種山珍海味去掉藥味。更難得的是火候,大了不行,小了不行,長了不行,短了也不行。初時都是由公子親自下廚監督,廚子們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怠惰才熬得出。」
原來,小小一碗粥,竟花費了這萬般的心思,听著便令人驚訝感動。
「還有這屋子里燻的香,也是公子親自調配的。」董嬤嬤毫不吝嗇的繼續夸贊主子,「為了發揮凝神定氣之效,特用了梔子、紫荊、荷花等清爽之卉,雖不名貴,但能將各類香芬調得相得益彰也是不易,還要用與粥膳相適,可是我家公子獨創的秘方,就連宮里也沒有這樣的東西。」
原來,這其中還有這般學問。難得他事事顧慮周全,就連昔日她的父兄,待她也沒有這般仔細。
雁雙翎心中五味雜陳,明知只是這莊中過客,明知與阮七公子只是相互利用而已,但凡事做足了戲份,倒是滲出一抹世間難得的真情來,讓人不禁只想沉醉、沉淪在這樣的夢境之中。
「公子來了。」方才讓董嬤嬤打發去喚人的小丫鬟來報。
雁雙翎起身整理了衣衫,這才步出簾外,一眼便看見了多日不見的他。
大病初愈,痛失親人,見了他,倒像是見著了這世間惟一的依靠,心里涌上一股溫暖。
「听說公主大好了?」阮七微笑道︰「可叫在下擔心了好幾天。」
「多謝公子護我周全。」她僅僅道出這一句,即便月復里有千言萬語,卻也只能道出這一句。
「雅國那邊,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方才得到飛鴿傳書,想著公主惦記,便匆匆趕來求見公主。」阮七又道。
「我皇兄……已經出殯了嗎?」雁雙翎听見自己的聲音在微顫。
「嗯,葬在西陵。」他答道。
「我那佷子如何了?」她這時候才想起,皇兄忽逝,剩下一個獨子年紀尚小,也不知將來命運會如何。
說到這,阮七皺眉道︰「已被貴國大將軍呼蘭拓立為幼帝,不日便要行加冕之禮了。」
呵,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還以為皇兄去世後,呼蘭拓會自立為帝,想不到,他還是如此虛偽。
「我皇兄的死……可與呼蘭拓有關嗎?」問出這句時,她可以感覺到自己胸口一窒。
「只听說是與呼蘭拓夜飲之後,突發舊疾而亡。」頓了一下,阮七才又說︰「之前兩人對于邊防戰事,頗有些爭執。」
所以,皇兄是被呼蘭拓暗害的?她知道,皇兄遲早要出事的,卻沒想到會這麼早,她還以為上天能再給她些時日,待她當上沛國太子妃。
「呼蘭拓為何不自立為帝?」雁雙翎諷笑道︰「上次父皇離世,他也曾有過機會,可他偏將我皇兄拱上帝位,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自立為帝,不是這麼簡單的。」他細細剖析道︰「雅國國號尚存,皇室血脈猶在。呼蘭拓若自立為帝,先不說這江山是否能坐得安穩,朝堂內外也會備受非議。不如輔佐幼帝,還能多給自己一些養精蓄銳的機會。」
「一旦等到他羽翼豐滿,不懼內憂外患之際,我那佷兒也必定會遭他毒手,」雁雙翎深深蹙眉,「我想,這日子不會太久。」
「公主接下來如何打算?」他問道。
呵,是啊,她來參選太子妃是為了皇兄。如今皇兄離世,她亦失去了目標與支撐,整個人都沒了方向。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不顧我那佷兒……」她輕輕嘆口氣。
雖然,比起皇兄,她與小佷子的感情沒那麼親近,她在外面做的這許多事,將來佷兒長大了也未必領情,可是她身為雅國公主,肩上的責任猶存。
「無論公主做何決定,阮七都會輔佐公主的。」阮七依舊微笑,「若是公主有朝一日不願選這太子妃了,也任由公主留在莊中,阮七仍待公主如座上賓。」
「留在莊中?」她一怔,「我……憑什麼打擾公子呢?」
「貴妃娘娘喜歡公主,就當公主是來陪伴貴妃娘娘的好了,」他不以為意的說︰「這座莊子這麼大,多幾個客人來住也熱鬧些。」
呵呵,他是在說客氣話吧?不過就算只是敷衍她的客氣話,她听著也甚是感慨。
這些日子,他為她所做的,她都感激在心,就算他日她選不上太子妃、就算有一天他將她驅出莊子,她也會因想起這些好而不怪他。
不過想起他方才所言,她倒的確有些心動。
倘若真能留在莊里,便與阮貴妃那般慈藹的長輩一起賞賞花、散散步,與眼前待她好的他一起品品茶、听听琴,談論一下詩詞歌賦、古今雜聞,那便是天地間最美好的事了。
可是她要以什麼身分留下來呢?真的如他所言把自己當座上賓一輩子?
想一想,也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