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落前的紅燦霞光布滿整片長空，不知誰家養的壯盛鴿群正陸續掠過遠方教堂鐘樓，朝向回家的路途振翅疾飛。
最後一次確認完計算機中的人設圖，易真珍按下關機鍵，扭動一下僵直的脖子，再捏捏酸麻的肩頸，非常沒氣質地打了個足可一路探見她舌根的大呵欠。
因為喜歡畫畫，縱使大學讀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俄文系，易真珍依舊一路自學，以搖畫筆過生活做為求職目標，畢業後還真的讓她順利走進電玩人設繪師這行。
但興趣真成了職業後才知道，這可不是自己愛怎麼畫就怎麼畫的快樂世界，軍教片里常說的那句「不合理的要求是磨練」，就算用在這行也是一樣，很多「眉眉角角」——
「唉，比起工作，我好像有更需要傷腦筋的事吧？」
易真珍嘀咕著起身離開計算機桌，走到窗邊關上鋁窗，原本因為稍強風勢不斷翻飛的湖綠色窗簾立刻歸于平靜，服貼地垂落窗框兩側。
簾子靜止了，她的心依然起伏不定。
打從十七歲以來，在她心底深藏著兩個不能說的大秘密，也是她決定不婚的最大原因。
母親當年橫刀奪愛，以懷了自己為由，逼父親拋妻棄子、離婚再娶，兩位哥哥的生母因為受不了打擊而輕生，因此她對兄長們一直心懷愧疚。
可就在她十七歲那年，母親罹癌死前竟然說出她其實不是父親骨肉、且生父另有其人的大秘密！
這讓她不相信愛情、不信任婚姻，對步上結婚禮堂沒有憧憬，只剩下恐懼。
可是即便如此，她仍然幻想過自己披上白紗的模樣，而身旁帥氣的新郎不是別人，正是向來最疼她的大哥。
是啊，她另一個不為人知的大秘密，就是在知道彼此毫無血緣關系後，一直偷偷喜歡著大哥。
光這一點，她就很欽佩樂耀天敢當眾宣布喜歡她的豪氣，把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干脆、利落地一口說出，感覺一定超爽快！
偏偏她不能……
兩個秘密互相糾結著，隨便泄漏一個就可能瞬間讓她失去最愛的親人們。
她知道她是這個家里的外人，是和父親、哥哥們沒有血緣關系的存在，這是她打算憋在心里一輩子的秘密，就連恩秀都只听說過自己一直暗戀著某人，卻不知道那人居然是她最敬仰的大哥。
唉，她已經有夠多秘密煩心了，偏又遇上那個樂耀天來亂！
雖然勉強將他緊扣住「朋友」的帽子不放，卻也放出要談戀愛一定會以他為優先的大餌才能安撫住，但誰也不曉得他願意安分多久，害她昨晚還夢見他按自家門鈴，帶著三姑六婆上門提親的惡夢……
遇上品味如此怪異，不愛美人偏愛男人婆的怪咖總裁，她是該覺得受寵若驚還是霉運當頭啊？
「姊，外找！」
听見樓下傳來妹妹的呼喚，易真珍頓時頭皮發麻，臉色鐵青。
「難道真的是預知夢？不會吧……」
她抱頭哀嚎著，隨即如旋風般地開門沖下樓，像迅猛龍似地掠過站在樓梯口的妹妹，直沖出大門，還不忘邊跑邊卷起衣袖，打算一見到樂耀天就發功將人打出門外，在他開口吐出任何字句前先揍昏他，再飛速拖離案發現場！
「喝，你那是什麼表情？」鐵門一開，門外男子先被她夜叉似的凶狠表情嚇得倒退一步。
發現站在外頭的不是樂耀天，易真珍嚇飛的魂魄瞬即歸位，隨即又忍不住沒好氣地一掌往來人光亮的額頭巴下去。
「呿！沒事干麼跑來我家嚇人？！」
「靠！長得嚇人難道是我的錯？」
易真珍被同事的神回復逗樂了，忍不住炳哈大笑。
「*$%@*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大爺我是生來取樂你的嗎？放假專程替你送東西來居然挨扁又挨損……」
丘吉熊橫眉豎目，更像來要債的黑道人物，邊罵還是邊將她托他買的顏料盒拿出來交給她，再嗦幾句後才離開。
「姊，你那個同事真的不是混黑道的？好凶喔！」易恬妡躲在紗門後偷看，等大門關上才敢現身。
「呵，混黑道？他才不是那塊料！」易真珍想都沒想就搖頭否決。「小熊是標準的刀子口豆腐心，長得像鐘馗、罵人像夜叉，其實內心可是懷著一顆溫柔的天使心。」
「難以想象……」易恬妡打了個哆嗦，斜編的長辮子也跟著抖兩下。「對了，爸問你晚上有沒有事？沒事的話要不要去大哥那里一趟？大姑寄來了一大箱西紅柿，要你趁新鮮送一些過去給大哥、大嫂他們吃。」
「好啊，我去。」
有理由能去見大哥，易真珍當然是一口應允，沒有半點遲疑。
她不求擁有，只希望看見大哥永遠過得幸福快樂就好。
由溫哥華抵台的班機一落地，樂耀天立刻經由快速通關，直達早已等候在機場外的黑色奔馳。
一上車，前來迎接的特助隨即呈上一大迭待批文件，不消多說什麼，樂耀天已一份接一份審閱，一秒都不浪費。
「西區那棟商辦已經滿租了？」樂耀天看著報表，嘴角愉悅上揚。「很好，記得回去通知會計處，這件case的所有經辦人員，本月全加發本薪10%的績效獎金做為鼓勵。」
「10%∼你會不會出手太慷慨？」特助樂敬維立刻在腦子里盤算那支團隊總共得支領多少獎金。
「不會啊，反正是從你的年終扣。」樂耀天淡淡回他一句。
「蛤？！」樂敬維瞪大眼，懷疑自己听錯了。
「蛤什麼蛤？」樂耀天頭都沒抬，繼續翻閱下一份窗體。「之前你不是說我標下那棟爛尾樓是大失策？要改建成商辦還說地理位置不好，養蚊子的機會大過養人？公開招租的時候你還說了，一年內能完租得靠奇跡！傍提前兩個月創造奇跡的員工一點獎金不是應該的嗎？反正當時你跟我對賭年終，拿來貼補一下也還好，對吧？」
「呵呵，喝醉酒說過的玩笑話你也記得那麼清楚？」樂敬維干笑兩聲，白淨俊美的臉上滿是無奈。「好吧！男子漢說話算話，扣就扣吧！」
「開你玩笑還當真？」樂耀天把半迭已批閱過的文件擱到他膝上。「我要是扣你錢，二伯母肯定從除夕夜念到元宵還不罷休，說我不照顧自己堂弟還專欺負自己人。」
樂敬維聞言，不禁略蹙眉。「這回在溫哥華見到我媽，她是不是又在念給我個經理位置坐坐的事了？」
「賓果！」樂耀天停下手中工作，認真看著堂弟說︰「你真的不考慮成為我的左右手？老是跟二伯母說沒辦法砍元老安插你上位的謊，我還真是心虛啊！天曉得『特助』這位置不過是你欺瞞父母的煙幕彈，死都不肯進入經營團隊的是你，我卻被二伯母當成害怕兄弟搶權的惡大哥，這黑鍋到底還得背多久？黃叔，我真的夠冤吧？」
「呵呵∼∼」已經幫樂家父子開了十多年車的黃叔，早已知曉這對堂兄弟的秘密。「那是因為總裁您向來大人有大量，把堂弟當成親兄弟，人家才找上您幫忙啊！您就繼續把黑鍋背好，我才有好歌可以听。」
樂敬維喜歡音樂，想往樂壇發展，但受限于出身名門的母親一直希望他能進「樂居控股」學習，將來成為勝過堂哥樂耀天的企業家，讓她能在家族之間風風光光，所以堅持不準他走自己想走的路。
既然明著不成，他只好暗著來，說服堂哥讓自己明里掛著「樂居控股」總裁特助的頭餃，哄母親開心，私底下譜曲賣歌繼續朝自己的夢想邁進。
所以他這個特助可是免打卡、免加班，事務雖然多少有做一些，但跟進跟出全是秘書的事。
畢竟要是掛上「經理」頭餃，就得扛起重任，他哪里還有時間去填詞譜曲？只好拜托堂哥一再回絕母親要求讓他升遷的請求了。
「黃叔，你不能因為道小子寫的歌全是你的菜，就一面倒啊，你的薪水可是我在付的。」樂耀天開玩笑嚷嚷。
「嘖嘖，堂堂『樂居控股』的總裁大人，居然想用薪水威脅司機倒戈，好不好意思啊？」樂敬維好笑地調侃起堂哥。
「嗯，真的很不好意思。那我還是直接打電話跟二伯母實話實說——」
「欸，知道了、知道了！」樂敬維忙不迭地求饒。「謝謝哥大力幫忙，小弟我萬分感恩，日後有機會一定會報答——」
「不必等日後，機會就在眼前。」樂耀天眼角彎彎，笑容難掩算計。「我接到密報，家里有場『鴻門宴』正等著我，『福盛集團』那位路千金又上我家報到，我媽越看她越喜歡，我越看她越頭大，就麻煩你幫大哥分憂解勞，看是要替她介紹男友，還是你親自上陣，總之把她的目標從我身上轉移，就算是報答我了。」
「OK。」樂敬維一口答應。「不過哥你的品味真不是普通古怪，路小姐舉止嫻雅又漂亮，和你門當戶對，卻被你當成病毒敬而遠之，反倒執著于易真珍那個不溫柔又不識好歹的——呃，極具有中國傳統古典美德，說什麼都不輕易讓人隨便追到手的矜持女士。」
樂敬維話還沒說完，就接觸到大堂哥瞬間殺來的警告眼光，立刻識相改口，反倒逗得樂耀天自己都听不下去，忍不住噗_大笑。
鈴——
日劇「101次求婚」的懷舊鈴聲響起，樂耀天立刻將膝上未批完的文件先擱一邊，迅即從西裝口袋里取出手機接听。
「難得你會主動打給我。」對方還沒出聲，他先愉悅開口，高興的語調完全藏不住。
樂敬維和黃叔從後視鏡中交換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無奈眼色。能讓樂耀天這工作狂擺在公事之上的來電也僅只一人了。
「……什麼？按錯鍵？真珍，你——拜托，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我剛剛當真了！」一听手機那方說按錯，樂耀天原本上揚的唇角瞬間垮下，再听易真珍說是開他玩笑，這才又笑逐顏開。
瞧他一秒從天堂到地獄、再從地獄回人間的情緒轉折，車內的另兩人只能對自家純情總裁的坎坷情路繼續寄予無限同情哪！
接完易真珍電話，樂耀天立刻改變行程不回總公司，而是直奔易家附近的大型超市。
「欸，你沒時差嗎？干麼不回去睡覺？這樣我很有壓力耶……」
看見樂耀天推著推車跟在自己身旁，一本正經又一聲不吭，不像平日總是喜歡逗她笑鬧，易真珍既尷尬又不習慣，渾身不自在。
「時差算什麼？我愛的女人說要去跟男人告白，對象卻不是我，我要睡得著，不是死人就是神！」
樂耀天望著身旁穿著一襲藕紅方領圓裙洋裝，腳上踩著細跟涼鞋，連發上都別著蜻蜓水鑽發飾的易真珍，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澀。
難得看見她那麼有女人味的打扮，如果是為了取悅他該有多感人？偏偏是為了去見別的男人——
「我再問一遍，你真的有暗戀的對象？」他停頓片刻，忍不住狐疑地再三確認。「真的不是開我玩笑？」
是，他的確听易真珍提過心里有一個人，但一直以為那不過是拒絕自己的借口。
畢竟除了她家人，易真珍身邊從男性友人到男同事，誰的底他沒模透？就是嗅不出半個可以稱之為「情敵」的對象，不曾听她多提起哪個男人的名字，更沒瞧見過她看哪個男人時會眼楮發亮，說有暗戀對象實在很難令人信服。
「不是開玩笑，我很認真。」易真珍拿了盒煙燻鮭魚放進推車。「今晚的告白對我而言是非常慎重的決定，無論告白成功或失敗，我都會失去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沒錯，她決定要向大哥告白。
大哥的個性向來報喜不報憂，不喜歡給人添麻煩，所以一直到上回自己拿大姑送的西紅柿上門探望，才從正藉酒澆愁的他口中知道大嫂堅持離婚回到舊愛身邊，且他們夫妻早已分居多日。
因為生母曾經歷過背叛的苦，所以大哥在感情上向來謹慎，寧願不愛也不願負人，好不容易才和大嫂相識相戀、恩恩愛愛地過了那麼多年，想不到大嫂居然會這麼狠心絕情！
她今早原本要約大哥見面，卻從他秘書那里听說他要去律師樓的事，打電話詢問才知道大哥已經決定放手，今天會送離婚協議書到大嫂娘家。大哥心里的創傷不知道有多痛，還強顏歡笑說一切全是他的錯，要她暫時保守秘密別跟任何人提起。
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哥不幸福，如果大嫂不能給他幸福，自己就照顧他到老，再也不讓其它女人有機會傷害那麼善良的大哥！
所以她不能再遲疑，得越快讓大哥明白自己的心意才好，就算因此得坦白身世或是失去家人也得說！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下定決心了，卻一直想起樂耀天……
「既然如此就不要告白！」樂耀天覆住她擱在推車拉桿上的右手。「你會打電話告訴我，一定是希望我阻止你。」
是這樣嗎？
易真珍望著他，有些茫然……
其實她也不明白自己打電話的動機，當時沒多想便撥通手機告訴他自己的決定，像是有這個義務得先知會他一聲，事後她也覺得這麼做很奇怪，想不通自己干麼多事？
「讓他幸福是我應該盡的義務。」她只知道自己要保護大哥，讓他遠離所有會傷害他的女人。「總之，你不要再跟著我了，快點回家休息吧！再見。」
樂耀天原本想立刻追上，再說服她改變主意，但轉念一想，又停步了。
「今晚的告白對我而言是非常慎重的決定，無論告白成功或失敗，我都會失去對我來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他想起方才易真珍說的這段話，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也是因為那個人，才讓自己的追求始終沒有進展，那麼讓她去告白，或許是個轉機，告白失敗她才有可能死心，正視在她面前的自己。
但萬一告白成功呢？
他輕嘆一聲，隨即又重振精神。成功又如何？在她走進結婚禮堂前，大家都有機會公平競爭。
況且情敵化暗為明，至少可以清楚知道自己究竟得跟何等人物交手，不更有機會找出勝過對方的方法？
樂耀天灑月兌地昂首走出超市，遙望易真珍住家的方向，想到她說告白會失去重要的人、讓對方幸福還是她應盡的義務，他實在滿腦子疑惑，至今仍舊猜不出情敵究竟是何許人？
「唉，我還真是愛上一個謎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