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很快的,到了出嫁的日子。
學武之人沒那樣多規矩,喬喜娘讓大哥喬光背上大紅馬車,在眾目睽睽之下,往車簾外丟了姑娘時候用的步搖一支,碗筷一副,象征從此告別喬家,喜婆一聲「吉時到」,新娘馬車跟著嫁妝列,從喬家大門慢慢離開,直到大紅隊伍看不見,喬華豐跟柳氏再把喬喜娘房中慣用的茶具摔碎,對喬家來說,婚禮便算結束。
至于喬喜娘,婚禮正要開始。
從鈺州喬家鏢局到馨州雲山,大概要走上十天,進了馨州後,積雪變深,車行更慢,加上天氣冷,喜婆跟負責迎親打點的茉枝原本怕喬喜娘抱怨,卻沒想到新娘馬車一路行來半聲不吭,心里倒有些放心,第十二日,終于到達雲山山腳下的莊子,喜婆跟莊子內的饒大娘連忙招呼一行人梳洗休息,又過四天,終于好日子到了。
喬喜娘一早被挖起來,梳妝打扮,又拈香對著鈺州方向拜了拜,權充祭祖,吉時一到,喜婆喜娘扶著她上了轎子,一路吹吹打打上山。
顛了一個多時辰,總算停下來,又被扶入房間,喜婆在她手上放了個隻果後,這便出去。
房間靜悄悄的,喬喜娘忍不住長吐一口氣,餓,渴,累。
她知道門外有人,但那都不是她的人,小翠跟香兒現在應該在耳房,明早過後她們才能過來。
遠嫁真是酷刑,若是從家中出嫁,她上轎子前還能在衣服里藏塊點心,但因為是在雲山的莊子出嫁,給她穿衣服的都不是自己人,她只能演巴巴看桌子上的八寶點心,卻無法伸手拿個兩塊放進衣服。
不知道還要多久……
听見推門聲音,喬喜娘又把有點駝背的身體撐了起來。
「奴婢桃花見過少夫人。」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少爺讓奴婢過來給少夫人重新梳頭。」
重新梳頭就是她可以把那銅盆重的鳳冠拿下來一會了,開心。
鳳冠跟喜帕很快取了下來,喬喜娘被扶到百花鏡台前,一個老嬤嬤拿起梳子,沾了花油,開始整理她其實很整齊的頭發。
梳好頭,那叫桃花的丫頭一個眼神,跟在旁邊的小丫頭立刻捧起一直挽在手上的食盒,「少夫人要到明早才能吃食,先用些點心吧。」
喬喜娘雖然肚子很餓,但還是頗猶豫,「這,不合規矩吧。」
「少夫人放心,奴婢不敢做這主,是少爺交代的,你們都下去吧。」最後一句話卻是對著梳頭嬤嬤跟旁邊兩個二等丫頭說的。
茉枝站著,服侍她吃了點心跟茶,又帶她去了一趟淨房,接著重新給她點好胭脂,戴上鳳冠,喜帕,扶到床邊,「奴婢就在門外,少夫人若還有其它需要,喊一聲便行。」
依然是呆坐,喬喜娘卻覺得好多了,比起剛剛的垂死邊緣,現在完全是體能滿點狀態。
捧著隻果,天大概是黑了,因為中間丫頭進來點起燭火,從喜帕下頭可以看到燭光取代了日光,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再度傳來喧嘩聲,喬喜娘知道懷應時來了,發呆了一整個下午,終于開始緊張起來。
天哪,她的夫君就要進來了,出喬家門時,還沒那樣切實的感受,可此刻,喧嘩聲,燭火,隱隱約約的恭喜,都在提醒她,以後不再是喬家姑娘,而是懷家少夫人。
開門聲,腳步聲。
喜帕被掀起,一張俊臉出現,「娘子好等。」
雖然不是官家大戶,但基本禮俗還是要顧,因此新婚之夜隔天一大清早,喬喜娘再想睡還是想辦法從暖被中爬了起來,梳妝更衣,預備去給關蓮芯奉媳婦茶。
夫妻倆打扮完畢,丫頭把兩人的披風捧過來,喬喜娘對著正預備展開披風的丫頭道︰「給我。」
伺候丈夫是妻子的本分,大事做不來,但這點小事,還是應該自己經手。
看著給自己系披風的娘子,懷應時顯得頗滿意——他不要求妻子能琴棋書畫,吟詩作對,但至少妻子的本分應該盡。
她幫自己系好,再讓丫頭服侍她,很好,既有妻子自覺,也有主母的派頭。
兩人並肩往外而行。
雲山雖高,也積了兩寸高的雪,但並沒有風,加上下人已經把清風院到關蓮芯賞星閣中的積雪稍微清過,走起路來並不難。
懷應時一邊走一邊跟她說︰「母親住的地方大概要走一炷香時間,她派人來找,你再過去,平日不用天天請安,餐食都是各吃各的,由大廚房負責,你若有想吃的東西,提前交代下去準備即可。」
喬喜娘點點頭——婆家不用伺候,這是柳氏原本不想結這門親卻突然見風轉舵的原因之一,壞婆婆難伺候,好婆婆……再好的婆婆也是婆婆,得規矩,得尊敬,得警惕,然後會很累。
母親已經是好婆婆了,但陸氏在母親面前永遠只敢立正,只要母親出現,陸氏會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起來,好像椅子突然長出針那種程度,但陸氏也說,自己的婆婆人很好,但陸氏也說過,四個女兒,四個婆婆,只有柳氏把媳婦當人看,可把媳婦當人看都讓媳婦這樣緊張,何況不把媳婦當人看的。
「母親可有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
「我母親挺好相處,你若想討她喜歡,快點懷上孩子便行。」
快點懷上孩子——喬喜娘想起洞房花燭夜,忍不住臉一紅,照這樣子下去,應該很快會有吧。
懷應時心情本來就滿好,看她臉紅,心情更好,「娘子喜歡孩子吧?」
這,這怎麼回答啊,丫頭婆子就在後面跟著呢……
但問話不回答又有點那什麼來著,于是,喬喜娘很小幅度的點了一下頭。
懷應時看得大樂,這樣就害羞,真可愛——瞬間又想,他這次應該是娶對妻子了吧,喜歡才害羞,侯芳菲對他永遠落落大方,當時他還覺得這樣很好,夫妻有事直說,不用猜,可後來才發現,原來這樣很不好,那是朋友或者手足之間應該有的態度,而不是夫妻之間應該有的相處方式。
「我這里說是雲山,但其實是六座山頭結成的山群,共有四五十座院子,大院二三十人,小院可能只有一兩人,我們清風院,是最高的地方,其它各散落,基本上只要地是空著,想住的話就能蓋了。」
兩人一邊走,懷應時一邊給她介紹雲山上的事物。
其實也沒什麼好介紹,雲山之所以被視為邪教,自然就是視禮教傳統于無物,沒有族譜,也沒有名表,常來認識臉便是親戚,如果臉生,就算能講到同一個祖上,也不能算親戚。
雲山一直在武林上獨樹一格,主要就是因為會賺錢,愛賺錢,能賺錢,這跟武林「視金錢如糞土」的教條大相徑庭,當大家都收弟子賺錢時,還沒什麼,但當懷智葉開始開墾鹽田,而且還開墾成功,日進斗金時,就有人開始看懷家不順眼了——學武之人應該清心寡欲,怎能綾羅綢緞的如此奢靡,于是有人苦勸懷智葉應該回歸正道,但懷智葉才不甩,綾羅綢緞怎麼了,餐餐吃肉怎麼了,過得比官家還官家怎麼了,你們不能因為自己窮,就不準別人有錢哪。
此態勢到懷智葉的兒子懷天時,更一發不可收拾,因為懷天學武天分雖然一般般,賺錢的天賦卻是無人能及。
買農田,租農田,造海船,狂買茶園,桑棉麻園,懷智葉日進斗金,懷天就是日進桶金,武功一般般?沒關系,懷家有錢,造了二十幾座清幽別院,小廝僕人都有,旁邊還有農田,花園,可以體驗一下悠然見南山的情懷,想退隱江湖又沒地方去的大師大俠,歡迎來養老。
看似不可思議,但院子還真的慢慢有人來住,一個一個都是曾經名震天下的大人物,這些大人物既然在此住得舒服,有人來擾時,又怎麼可能袖手旁觀。
當時以侯仲群為首的人已經凝結成所謂正派勢力,每幾年就想來討伐一下,人數雖多,但小蛇壓不了神龍,人家是不想管江湖事,但功夫可沒擱下,正派人士上門,對他們來說就像有人來家里鬧,哪有不打回去之理,就這樣慢慢的,慢慢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雲山就變成了邪教。
只能說,侯仲群很懂得煽動人,他先煽動大家跟他站在一起,遵守他所謂的江湖道義——平民百姓不犯法便行,至于武林人士除了不犯法,還得力行正義,譬如說,只有一個饅頭,自己餓得要死也不能吃,因為還有人更需要,懷家人就覺得這很屁啊,我的饅頭,我餓了,為什麼不能吃,為什麼要你教我這個饅頭應該給誰吃?
正派人士什麼都好,就是這點讓人啼笑皆非,他們真的覺得,就算自己餓,也該給別人,因為啊,「學武之人應當如此」,侯仲群很會利用這點,接著,再煽動大家說,不遵守的人就是邪教,人人得而誅之。
懷天覺得好笑,但也不想管這些正派人士的嘴,對方來鬧,趕走就好,至于主動出擊,太浪費時間了,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事情是賺錢——他實在太愛做生意了,看著雲山上庫房的金子越來越多,名下的產地越來越大,他就覺得心情舒暢,打打鬧鬧算什麼呢,美酒,好肉,綾羅綢緞,美婢環繞,這才是人生。
于是侯仲群更怒了,明明是邪教教主,干麼整天顧賺錢,還過得跟員外一樣,懷天也缺心眼,你不爽我無所謂啊,我爽就行。
也因為懷天沒有主動過,就給了侯仲群「雲山好欺負」的假象,懷應時就不懂了,二十幾年來,別說打到半山,就連山界都進不來,侯仲群為何覺得雲山好拿下,他是傾向重敲侯仲群一頓,不過他爹說他沒時間。
後來,懷天大概覺得錢賺夠了,五年前突然跟他說,雲山以後就交給他,自己要去雲游,把財產地租交代了一下,隔天人就跑了,懷應時才十七歲,就這樣變成了當家。
比起他爹,他的武功可是好多了,除了天分,自然得多虧雲山這些養老的大師級人物——白吃白喝人家,教幾手功夫當交換,就當抵房租,加上他聰明,教起來特別有成就感,原本只是教兩手意思意思,後來見他能過目不忘又能舉一反三,甚至恨不得傾囊相授。
懷應時跟懷天個性不同,他厭煩侯仲群很久了,以前爹說沒關系,他不好違抗,現在爹雲游去了,第一件事情就是上侯家,他也沒做什麼,就是把侯家祠堂的祖先脾位給偷了,還留了張紙條,讓他上玉佛寺取。
侯仲群快氣瘋了,居然有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進入侯家,還偷走牌位,祖先都被偷走了,這傳出去他還要做人嗎?也沒時間罵那些弟子,一個時辰後快馬加鞭趕到,兩人在玉佛寺後面打了一架,不對,應該說,懷應時就在玉佛寺後把侯仲群打了一頓。
懷應時看他年紀也有,給他留了點面子,沒打臉,軟劍盡往**跟背後去,直打得他滿林子亂竄,答應解散正義聯盟,這才住手,回雲山跟母親說起此事,母親說打得好,她也早看那猴子不順眼。
結親之事,是母親的主意,當時不是非娶侯芳菲不可,只是要侯仲群想辦法給他找個名門正派的妻子,侯仲群的侍妾鍾氏很有意願,想讓自己女兒侯芳霓和他結親,但侯芳霓實在話太多了,一個人可抵十只母雞,一頓飯他听得耳朵疼,直說不要,原以為侯仲群會另外找,沒想到他把嫡長女侯芳菲許了自己。
接著便是她無論如何無法適應這里,最後懷應時對外宣稱她死亡。
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