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他的頭皮抽緊。
啪——
他屏住了呼吸。
啪——
滴水的聲音,讓他醒了過來,他不喜歡那回蕩一室的聲響。
那聲音讓他不安,教他神經莫名緊繃,讓他想抓起板手將那該死的水龍頭一把敲掉,他將雙手緊握成拳,卻感覺到懷里有個溫熱的物體。
他睜開眼,看見了她。
胸中的焦躁,莫名平息了下來。
他小心的爬起來,下了床,走到浴室里,將那沒關好的水龍頭,轉緊。
夜已深。
半圓的月,悄悄爬上了窗。
他回到床邊,看著那個蜷縮在床上安睡的女人,然後重新上了床,小心翼翼的將她重新輕擁在懷中。
他沒想到她會待到這個月,他還以為紅眼的情況很快就會解決,但三個月過去了,屠震說他們遇到的狀況需要更多的時間。
他不該讓她繼續留在這里,他知道,他應該要叫她離開。
每年的這個月,他的狀況都會變得很不穩定。
噩夢會來,來找他。
他應該要屠震找人來替她,至少在這個月。
但一天過去,兩天過去,然後變成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他每天都和屠震視訊,卻每每無法開口提起這件事。
他忍不住版訴自己,他的情況還好,他比去年好很多。
他還好,還算正常,雖然睡得少了點,但他依然能控制自己,他甚至在她身邊睡著了。
不是一次兩次,是第三次了。
他沒想到會這樣。
眼前的女人,棲息在他懷中,小小的,暖暖的,曲線柔軟的背溫潤光滑,她背上因激情而起的粉紅退去,只留下宛如牛女乃般的女敕白。
在她之前,他不知道女人模起來的感覺可以這麼好,即便有肌肉,她模起來還是軟的。
好軟,好暖。
他不由自主的張開手掌,讓掌心貼著她背部的曲線,感覺她。
和她躺在一起,他才發現她好小一只,比他記得的要小,不知為何,當她醒著時,給人的印象比較高大,可現在一瞧,她整個人看起來好像還不到他體積的一半,教他難以理解她哪里來的力量,能做那麼多的事,能輕松打敗他,還能承受他的莽撞與粗魯。
但她確實可以。
只是,即便他已經盡力小心,他偶爾仍會在她身上留下一些痕跡。
這小女人熱情如火、精力充沛,擁有他難以想象的活力,她就像個熱帶的小龍卷風,強而有力的橫掃過他的屋子、他的理智。
她總是試著控制一切,讓他總是忍不住想要挑戰她,想要得到更多,想看她的雙眸為他而氤氳迷茫,想看她無法自已的因他而顫抖、申吟、喘息,和他一樣失控,如他一般著迷。
痴迷。
他不想承認,但這女人帶來的感覺太好,被她擁抱的感覺很好,親吻她的感覺很好,和她在一起的感覺無可比擬。
只不過是性。
他知道,卻懷疑別的女人,能帶給他同樣的感受。
和她一起,像擁抱著熱力四射的火焰,他卻能控制她,讓她燃燒得更亮,亮得無比璀燦,讓他心甘情願的成為她的燃料,只為看她發光。
即便是激情過後的現在,她看起來仍微微的泛著光。
那只是月光灑落她身上造成的視覺效應,但他仍覺得那像是從她身體里輻射出來的能量。
房里的落地窗一扇又一扇,她沒拉上窗簾,讓月光直接從窗外灑落,從她的床上看出去,能看見那高聳的落地窗外的拱廊,還有在廊柱之外的林葉,以及在其上的夜空。
夜空里,點點星光伴著那輪明月,微亮。
這間房,那麼多的窗,幾乎無所遮掩,但她顯然一點也不介意。
她喜歡空曠的地方。
他能看見,她偌大的房里,空蕩蕩的。她甚至把原有的家俱挪到隔壁,古董收到倉庫,只留下這張巨大的雙人床,和無法挪動的衣櫃。
這間房,是主臥室。
在他童年的記憶中,這里牆上總是掛著嚴肅的字畫,桌上擺著上好的古董,地上鋪著昂貴的地毯,充滿了整潔、嚴謹,教人神經緊繃,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氛圍。
可如今,牆上空白一片,大桌不見蹤影,地毯也被收走,只有大床旁的地板上,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和一只咖啡被喝完的馬克杯,旁邊還有一條她拿來擦頭發的毛巾,和一支吹風機。
那夜激情過後,她和他一起洗了澡,還拿那支吹風機幫他吹干了頭。她的吹風機和他一樣小小的,把手可以折迭收好,但威力十足。當她替他吹發,小手在他腦袋和脖頸上模來模去時,他情不自禁的又將她壓倒在地,甚至沒有來得及回床上。
他是事後才將她抱上床的。
對他的急切,他不知道她做何感想,但她沒有抗議,只是笑著伸出雙手擁抱他、回吻他。
後來,他常常洗完澡就跑來找她,故意的、刻意的濕著發。
他喜歡她替他吹發,喜歡感覺她的小手穿過他的發,撥弄、撫模著他的頭皮,溫柔的照顧著他,好像她也很喜歡這樣,喜歡撫模他。
也許她確實是喜歡的。
她沒有趕他。
他不是故意要在這里睡著的,原以為他無法在這里睡著,不可能在這個月睡著,他不想睡在這里,怕他會因為做噩夢,怕她會因此被他嚇到,怕他會因此誤傷了她。
但那暗夜驚夢沒來,連著三天,都沒來。
當他清醒過來,睜開眼,總是能看見她在懷里。
這女人溫暖的存在,教那晦澀的暗夜噩夢消停,讓他睡得極沈,睡得很好,讓他第二天工作得更專心,更有效率。
似乎,只要和她睡在一起,他就不太會做那夢。
于是,忍不住再來找她,又來找她。
懷里的女人,身上泛著光,淡淡的月光,卻似來自她體內一樣,輻射而來,溫暖包圍著他。
只是月光。
他想著,卻難以抹去這種能量來自于她的想法。
這小女人把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似乎只要她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會亮了起來,陽光、空氣、水,他的鬼屋,陰沉的房間……
她把這曾經嚴肅得像博物館的房間,住得像空曠的倉庫,但他喜歡她這種隨意的感覺,喜歡她盤腿坐在地板上做事。
回想起來,他還真沒坐在這間房的地板上過,可坐在地上,躺在床上,這房間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了,變得更高、更寬敞,一點也不死氣沉沉。
他可以從這個角度,看到星星、看到月亮、看到林葉、看到飛鳥,清晨時,晨光更會穿透進來,照亮一室。
她讓這里像是不同的房間,像是森林里妖精的宮殿。
這是小女生才會有的想法,他是個科學家,應該要對這念頭嗤之以鼻,卻只是不由自主的收緊長臂,將她摟得更近,把鼻子埋在她頸窩,深深的吸了口氣,將她甜美的味道,吸進身體里。
銀色的月光悄悄迤邐,緩緩挪動,把她照得更亮。
他知道,這間房,從此在他記憶中,再也不一樣。
他知道他應該讓她走,但他不想。
他還好。
還好。
看著那掛在窗外半圓的月,他忍不住想著。
半個月了,只剩兩個星期,然後一切都會過去。
或許這一次,他可以平安度過這個月。
他祈禱著,真心祈求,然後睡著。
娜娜經過他房間時,看見門敞開著,換洗的衣物被他隨手扔在床尾。
她知道他在地下室,忙著拼湊屠震和屠勤新弄到的碎片,她走進去收拾它們,想一起拿下去洗,其中一件T恤掉到了床底下,她彎腰去撿,卻看見床下有本書掉在那里。
她伸手將它撿起來,擦掉灰塵,放回他的書櫃,她本想轉身離開,書櫃中卻有一本用手寫著年份的筆記本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十二年前。
她不應該偷看,好奇心會殺死貓。
但她知道,那是他出事的那一年。
那男人被那件事折磨著,或許上面會提供相關事件的線索。
她是為了他好,那男人需要幫助,如果她知道更多細節,她或許能搞清楚他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不再多想,她抽出那本筆記,打開來。
那瞬間,她發現那不是筆記,是一本素描本。
那本子里都是一些風景畫,她認得那些風景,她知道那在哪里,她以前每年夏天都會去那地方度假。
她愣了一愣,想起武哥說,他出事之後,打了紅眼的電話,所以他才去過那里,他被帶到了老家。
他的素描畫得很好,很精準,單車道、鐵道橋、椰子樹、沒入高山的夕陽、海上東升的旭日,她往前翻到第一頁,想從第一頁開始看,卻看見那整頁都被他涂黑,黑不見底,他把那頁涂得那麼黑,像是整張紙本來就被填滿了鉛筆的石墨。他連續涂了好幾頁,仿佛他當時沒有別的事,整天就只顧著把它們涂黑。
心頭,莫名緊縮起來,像被人揪著,擰著。
她一頁一頁的翻,然後,忽然間,下一頁,出現明亮的白色。
他不再涂黑紙張了,那一頁是白的,但白色之中,有著優美的線條,一開始她沒看出那是什麼,然後她發現那是頸子,某個女人的後頸。
她愣了一下,再往下翻,看見一雙又白又漂亮的腿,女人的腿,女人赤著腳,抓著裙子,luo足輕快的踩在草地上,一條水管噴出了水花,濺濕了那雙漂亮又雪白的腳。
好吧,她想,這家伙確實是個男人。
她調侃的扯著嘴角,心中卻隱隱浮現不明情緒,她繼續往下翻,看見他開始畫風景畫,但那些風景畫中,總是會有個長發的女生,因為大部分都很小,遠遠的,所以她剛剛沒注意到,還以為那就是風景素描,但她現在知道,這些風景里的小人,全是剛剛那女生。
每次畫到她,他的筆觸都會變得很柔軟,不再只有絕對的精準與剛硬。
那女的,穿著打扮看來很年輕,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間,大概才十五六歲。
她太好奇那少女是誰,所以繼續往下翻,然後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還有那無比燦爛的笑容。
她認得那張臉,認得這名少女,他完全抓到那少女的神態,那雖仍有些孩子氣的笑容,卻已經有著女人的身材,她幾乎能听見那女人開心的笑聲回蕩在耳邊。那小女人對著他開心的笑著,發絲因風而飛揚,美麗的臉龐透著光。
震懾的看著那張溫柔的素描,娜娜的心被絞了一下。
他為她畫了很多張素描,她忍不住覺得他把那女人過度美化了,但她知道那只是她在嫉妒。
他喜歡那女人,很喜歡,說喜歡都太客氣了。
可惡。
她把素描本合上,放回書櫃里,有些著惱的轉身,抓著他的臭衣服快步下樓。話說回來,她干嘛那麼不爽?再怎麼說,他畢竟是個男人,就她所知,她還真沒見過有哪個雄性動物不喜歡那女人。
況且,他當時也才二十一歲,荷爾蒙正沸騰呢。
那種活生生的尤物在眼前,成天在身邊晃來晃去的,他要是沒注意到她那才奇怪,他是手斷了,又不是被閹了。
是男人都會愛上那,更別提那女人還燒了一手好菜。
她敢打賭,那九成九是那宅男的初戀。
不對,不是初戀,是暗戀才對。
她翻了個白眼,最好那家伙當時有勇氣告白,最好他告白了是會成功,想要和那女人告白還得排隊咧,依她對他的了解,這男人自閉又害羞,眼看追求者眾,他百分之百不曾對那女人開口——
一個念頭突然閃過,讓她的心無端一沉,再扭絞。
這家伙該不會還在暗戀那女人吧?
她記得他以前的照片又高又瘦,她以為他是為了承擔那左手才把自己練成無敵浩克,可那女人身邊的男人都是猛男,而那女確實喜歡強壯的男人。
屠叔就是強壯的男人。
人家是怎麼說的?女兒總是會愛上和父親一樣的男人。shit!
她知道那家伙是那種會默默努力的人,若是他,確實有可能為了達到目的,私底下偷偷鍛,把自己變成那女人的心頭好。
天知道,和那相比,她簡直就是個飛機場,她要是個男人也會愛勝過飛機場。
她真的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她竟然又要被拿來和那女人比較,又再次感覺到自己就是個平胸的男人婆——
娜娜猛地停下腳步,因為這義憤填膺的心痛而震驚。
老天。
她臉色發白的緊抓著那堆衣服。
該死,她是個白痴。
那領悟嚇到了她,讓她想飛奔逃走,跑去躲起來,跑去把不知何時倒塌的心牆再次築好,蓋得密密實實的,沒有一絲空隙。
但來不及了,她知道,這一秒,她只覺得赤luo,仿佛下一刻,就會有人拿著利斧朝她狠狠砍下。
她真的很想跑,她不想再次受傷,她甚至轉身上了一個台階,保護自己的沖動如此強烈,但她想起來,他需要她。
那男人需要她。
從來沒有人,像他這樣需要她,如此需要她。
當她閉上眼,她可以看見他在月夜里用那雙痛苦又無助的黑眸,注視著她、凝望著她,他總是會來找她,幾近絕望的和她**,好像不這麼做,他的意識就會被奪去、被抓走。
武哥認為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她猜他潛意識里多少還是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很痛苦,她知道。
他需要她。
而這,讓她無法就這樣轉身離開,在他如此需要她的時候,她沒辦法將他丟下,棄之不顧。
吞咽著口水,娜娜把逃走的沖動咽回去,然後她深吸口氣,抱著髒衣服轉過身,再次走下樓去。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只要她不說,反正沒人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