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方旋冰作了個奇怪又無語的夢。
該怎麼形容這個……其實讓他很煩,但他還是有點開心的夢呢?畢竟從來沒有人這樣「煩」他!
跟花雨桓同樣是五歲的東方旋冰,常常作惡夢,他五歲的生命里對歡笑的記憶是貧乏的,快樂太少,痛苦太多,他無從擁有能抵抗黑暗夢境的力量。
因為父母當年的小意外,東方旋冰太早來到世上,每個女人生孩子,都是一場生死拚搏,更何況是因意外而早產。而東方耀揚在兩個只能選一個的當下,堅持只留母親,大夫原本真是打算放棄他的。
強悍的鐵寧兒卻不肯放棄自己的孩子。總之一番折騰,東方旋冰好不容易活下來了,卻因早產而體弱多病,龍謎島沒有不強壯的孩子,這是民族天性使然,越羸弱就越要讓他接受磨練,但東方耀揚和鐵寧兒卻因為愧疚而舍不得讓他吃苦,只能把病弱的他小心翼翼地養在城堡的深處,用最昂貴的藥材治他的病。
夢境的最初,又是那無止境的,壓迫得他喘不過氣的黑暗,他只能妄想逃到一個安全的角落瑟瑟發抖,等待誰將他自夢中喚醒。
但喚醒了又如何?他得喝那些討厭的藥,得面對磨人的病痛,每當他對窗外的微風與暖陽有任何期待,他破敗的身體就會提醒他,他只屬于陰郁的角落。
醒著時,希望自己快睡著;睡著時,又希望自己快點醒……也許他其實期待著無夢的永眠。
黑暗在他的夢境里,有各種駭人的形象,有時是擁有好多頭顱的野獸,有時是有著血盆大口和尖牙的巨人,也有時只是一團噬人的渾沌,它們會追逐他,獵捕他,然後將他一片片撕裂……
他痛恨自己的軟弱,痛恨得只能放聲大哭。
然而,這一回,他正要抱頭哭泣時,猛地發現身旁蹲了顆大湯圓……
喔,是一個綁著湯圓頭,臉蛋像湯圓般白白女敕女敕、好似能掐得出水來的小丫頭。
黑暗中冒出一顆長著五官的湯圓……照理來說很可怕,但這大湯圓渾身散發出一股柔和的、粉色的光芒,而且正沖著他甜甜地、痴痴地傻笑。
她有顆牙不見了,他看得一清二楚。
笑就笑,嘴巴咧得那麼開,很蠢!還有……她嘴角那是口水嗎?好髒啊!
「你在玩什麼啊?我可以跟你一起玩嗎?」湯圓笑得很巴結,還自來熟地貼過來,抓住他的手臂。
東方旋冰並不習慣有人對他這麼親昵,但他一直以來也很渴望有玩伴,當下臉上只是流露別扭神色,有些期期艾艾地道︰「妳……妳口水擦一擦!髒死了。」
口水?在哪里?花雨桓抹了抹嘴角,然後,又扯住東方旋冰衣袖,後者雙眼瞪得又圓又大,他很確定她相當順手地將手往他身上抹!
「髒鬼!不許拿我的衣裳擦手!」他想抽回衣袖,但終究忍住了。
好不容易,有年齡相近的孩子要陪他玩呢。
他上頭五個哥哥,都非常疼他,他們每天輪流來陪他,教他下棋,念書給他听,說些外頭的趣事。以前哥哥們還會背著他出門看煙火,但某一晚之後他得了風寒,大病一場,哥哥們自責不已,從此他們再不曾帶他出門。
不是哥哥們的錯,他從來不怪他們,可是當他們不再肯冒險帶他出門,東方旋冰卻又忍不住生起哥哥們的氣,最近只要哥哥來看他,不管哪一個,他總是給他們臉色看。
為什麼哥哥們都是那麼硬朗的身子,可以上山下海,做那些他想都不敢想的冒險──他不敢奢望下海泅水,只希望有一天能夠赤腳踩在沙灘上……只要那樣就好,為什麼仍是那麼艱難?明明同個娘胎生的,他卻病弱得連自己都覺得他不如不要出生的好。
痛苦讓人的靈魂衰老,病痛則讓東方旋冰稚女敕的身軀被迫裝載憤慨的成熟。
湯圓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他的衣裳,「那我要擦在哪里?」她繼續抓他的袖子……哎呀!他的衣裳模起來真舒服,好滑哦!她模模模……
根本故意的吧!東方旋冰臉頰顫了顫,決定大人不計小人過。「妳是誰?為什麼在這里?」這是他的夢吧?是嗎?突然間他也有些不確定了,他究竟是醒著,或作夢呢?
小美人問她的名字耶!花雨桓笑得更討好更巴結了。「我叫桓桓,我的生辰是端月初九,我屬小豬哦。」
丸丸?芄芄?什麼怪名字?
而且,誰問她生辰來著?
但東方旋冰有些訝異。他也屬豬,更巧的是他剛好比她晚一天出生。
「妳……妳在這里做什麼?」他真的在作夢嗎?他從未作過這樣的夢,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小女孩。他身邊幾乎沒有同年的玩伴。
她在這里做什麼?桓桓也很想知道,她只知道她一回神,就看見了小美人;一看見小美人,她就喜孜孜地跑向他了。
「我也不知道耶。」花雨桓身子左右晃了晃,臉蛋紅撲撲地,有些靦。「這里也是你家嗎?我可以跟你一起玩嗎?」
這丫頭壓根不在意這是什麼鬼地方,只在乎他要不要跟她一起玩。
東方旋冰有些無語,但化作三頭魔獸的夢魘發出震天咆哮時,他又刷白了臉色。
這究竟是不是他的夢境?又或者是更可怕的──過往的夢魘跨越了幻夢與現實,成為切切實實的存在!
那顆湯圓也被咆哮聲嚇得轉過頭,原以為她會跟他一樣害怕得手足無措,沒想到她只是好奇地眨著大眼,然後一臉崇拜地問道︰「那是你養的狗狗嗎?」好大只、好威風哦!
「……」那魔物哪一點像「狗狗」?「不是。」他努力表現出一點也不在乎的模樣,身子卻不由得瑟瑟發抖。
他真的很沒用!東方旋冰為自己的軟弱氣紅了眼眶。
「那是你們家的馬嗎?」她好奇地朝三頭魔犬走近。
東方旋冰想開口阻止她,卻因為顫抖而僵住。
馬跟狗她就算是分不清楚,起碼也該知道有三顆頭的根本是怪物吧!
「好厲害哦!牠有三顆頭,那牠不就可以邊睡覺,邊背數數兒,邊和自個兒說笑解悶了嗎?」湯圓竟是一臉羨慕。
「……」他一點也不認為這很值得羨慕!
想不到一晃眼兒,湯圓已經騎到三頭魔犬背上,駕著三頭魔犬奔馳在這一片詭暗虛無的夢境之中。
不知錯覺與否,這顆湯圓所跑過之處,黑暗正一點一點地消退。
才周歲就能和山林里的老虎交朋友的花雨桓,怎麼可能懼怕區區的惡犬?
「喝啊!快跑快跑──」湯圓大聲歡呼,「駕駕!」她扯住了三頭魔犬的毛,像抓住韁繩那般拉扯。花雨桓不曾學過騎術,拉扯的力道既野蠻又不知輕重,三頭魔犬看樣子是痛得四處奔竄,想把背上的小魔星甩下來。
奈何在夢境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才是老大!
花雨桓大膽妄為又單純,她只知道騎在魔犬背上很威風,被甩下來?她可沒經歷過,管**底下的魔犬怎麼晃,她都穩穩地坐得很開心。
「……」東方旋冰看著湯圓駕著魔獸跑過來又跑過去,無語至極。
這到底是誰的夢境啊?
花雨桓覺得獨樂樂不如跟小美人一塊兒眾樂樂,「毛毛,停下來。」
三頭魔犬顯然無法表達對自己新名字的不滿,只能迫于小魔頭的yin威,在東方旋冰面前停了下來。
「你願意跟我一起玩嗎?」花雨桓用人小表大的口吻,有禮地詢問道。
小丫頭曾在江湖上看過那些出身名門,紫袍玉帶的少俠,帥氣地駕著馬,和路上巧遇的姑娘搭訕問路,眼前可是有模有樣地學了起來。
「不……」東方旋冰有點羨慕,他不知自己被當成了小泵娘,否則可會氣得不想說話。
騎馬?他過去連想都不敢想!天知道他有多渴望有一天,也能和哥哥們一樣,輕松自如地駕馭著高大的駿馬。
但拒絕還來不及說出口,又一晃眼兒,他已經坐在湯圓背後,三頭魔犬十分巨大,牠的背也是高得嚇人,他不得不緊緊抱住小湯圓。
「坐穩了!駕──」花雨桓又威風凜凜地拉扯起三頭魔犬的毛發。
東方旋冰不曾體驗過御馬奔馳的滋味,在三頭魔犬的背上意外的平穩。
兩個小娃子都不知道,花雨桓獨特的異能正是主導這夢境的推手,小丫頭不自覺地侵入了他的思維,將她天馬行空的炫奇幻想帶給了他。
三頭魔犬飛上了雲端,飛越了海洋,湛藍琉璃無邊無際地在他們腳下延展開來時,東方旋冰忍不住發出了贊嘆聲,驚喜得忘了害怕……
傳說中,東方家是海神後裔,但東方旋冰感到羞愧的是,他從未見過海洋。哥哥們可是三歲就能下海泅水,他卻連海是什麼模樣也沒見過。
花雨桓讓他看見了海的遼闊與壯麗,白雲在他們腳下滑過,虹霓為他們駕起了橋梁,引導他們飛向瀚河。
就是曾經被哥哥們背上屋頂看星星的東方旋冰,也不曾見過這副景象,他忍不住伸手去抓身畔飛掠而過的星子,捉不著也模不著的星子卻化作五色星塵自他指尖流散,他正驚訝之際,花雨桓已經有樣學樣,伸出雙手去撥弄兩旁往後飛逝的星子,無數光點在她指間碎成炫目的七彩粉光,泛著霓光的星塵漫天飛舞、旋轉,然後在夜空中排列成各種……食物。
葫蘆果,烤雞,驢打滾,麻花卷……東方旋冰都無語了。就不能排成別的圖案嗎?哦!還有豆腐腦!銀色星塵排成一個盛滿了熱食的碗,還冒著蒸氣呢!
但是他怎麼知道那是豆腐腦呢?因為身前的湯圓正抬起頭,大眼亮晶晶地看著星塵排列的圖形,嘴角泛起可疑白光,發出夢囈般的低語──
「好想吃豆腐腦哦……蘇──」
「……」她流口水了!東方旋冰一臉震驚,「髒鬼!」
三頭魔犬一個大跳躍,跳上了棉花似的粉色雲朵上,一團連著一團,粉櫻的,藕紫的,天空藍的,鵝黃、女敕綠,和銀白的。
花雨桓自小苞著父母行走江湖,小丫頭從不以飄泊為苦,她不只期待各種冒險,小小的腦袋瓜子對所見所聞,總是充滿天馬行空的幻想,而這一刻,那些幻想呈現在東方旋冰眼前,讓他目不暇給,連眼都舍不得眨。
呵,話說回來,在夢里也不用眨眼。
停駐了七彩百鳥的黃金樹、能背起一座城市在沙漠中行走的巨象、花心睡著仙子的巨大荷花,甚至是水底霓光閃爍的奇異都城……真的有那些神奇的事物嗎?東方旋冰真希望三頭魔犬能停一停,讓他把那些事物看個仔細。
接著,他看到另一座虹橋,但腳下怒龍翻騰似的巨浪卻讓他有不太好的預感。
果不期然,他驚見前方有一座巨大的黑洞,而海水像瀑布一樣灌進深不見底的黑洞里。
「別過去!」東方旋冰大叫。他沒見過瀑布,沒見過風暴中宛如與風雲征戰殺伐的怒海,但眼前的景象卻那麼真實。
但來不及了,東方旋冰甚至听見湯圓的尖叫,兩人連同身下的三頭魔犬,一起掉進了黑洞之中──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