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府這段時間一直很消停。
做為前任右相的範敏之,自十幾年前吃了一記大傷元氣的暗虧後便深知自身價值的重要性。故而十幾年來隱退官場,專心結交世族門閥,他出身望族,這方面的資源自然渾厚,又經過這麼多年的苦心經營,範氏一族已然成為世族學子間的無名領袖。清名,誰說清名不重要?範家今時今日的地位,便是清名經營而來
從先帝重道開始,範敏之便敏感地察覺到天下即將大變,隨之而來的果然是鎮北王兵臨城外,先帝棄京南下的消息,不過他並不急著做選擇,亂世多梟雄,梟雄也未必只有鎮北王一個,他現今手握清流言論,無論是誰上位為主,他都有雄厚的談判籌碼。所以他虛應鎮北王的同時又分別結交袁授與袁攝,便是要待價而沽,但不可否認,他是比較看好袁授的,否則也不會有意聯姻,試探袁授的誠意。
時至今日,袁授果然登基為帝,但行為倉促,雖然宗室方面在悅親王歸服後紛紛投誠,但天下清流學子無數,覺得袁授並不名正言順的也不在少數,于是他便知道,袁授定然是要他大力支持的。
他現在就在等著袁授的誠意。
上次範九的婚事未成,範敏之已然有些不滿,但範九畢竟是個和離過的婦人,袁授既是奔著皇位去的,自然不會娶一個身有瑕疵的女子,好在,他還有一個清白的孫女。
範敏之一直耐心等待著,本來他對自己的等待也很有信心,現今沒有人比他範家的女兒更適合做這個皇後,也只有範家的女兒做了皇後,範家成為國戚,他才會放心地替袁授經營,兩者各取所需,他看不出袁授有拒絕的必要。可這一等就是兩個月,袁授不僅沒有絲毫立後之意,反而對範家不聞不問,一副死心不願搭理的模樣,這讓範敏之很氣憤啊
這黃口小兒皇帝位子還沒坐熱就擺這樣的派頭,要是此番被他壓住,以後可還有範氏的生存之地?範敏之早已過了沖動的年紀,可事關範家生存大事,不容他不小心,加上心里堵了一口惡氣,就怎麼看袁授怎麼不順眼,私下里琢磨著是不是該提醒提醒這個年輕人,有些事情並不是你坐上皇位,就會穩妥的。
正這麼打算著,打算著好好表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的時候,袁授的聖旨來了。
皇上與太後于慈安宮大擺家宴,邀範敏之攜家眷出席。
听听,是「邀」,可不是「要」或者「必須」什麼的字眼,範敏之又特地打听了一下,得知家宴邀請的自然都是皇族宗室的親貴們,外姓臣子,唯範府一家。
範敏之樂呵了,心情舒暢極了,馬上便叫來家人,尤其囑咐範十三的母親,當天一定把範十三打扮得端莊大方,身具國母風範才行
家宴當日,範敏之早早地便集合了家眷,仔細察看一番,確認連一個丫頭都沒有不妥之處後,這才草草用了早飯出門,趕在中午前進到宮中。
範家此次入宮六人,除了範敏之,尚有範夫人,範家長子、次子,長媳及範十三。
由範夫人、長媳領著範十三先至慈安宮拜見太後,範敏之則與兩個兒子去面見袁授,又與袁授一同前往後宮。
雖還沒到午時,但慈安宮里早已準備妥當,一些宗室家眷也已然到場,範敏之眼尖地見到宗室家眷中混著幾位眼熟的夫人,正于太後身前聊得火熱。
範敏之皺了皺眉。不是說除了宗室便只請了他們一家外臣麼?怎麼那幾位世族夫人也都在場?
沒時間細想,袁授已帶了眾人見過太後,簡單的禮數之後,眾人便分主次于各席落座。
今日之席左右排開,中間主位坐的自然是袁授,太後居左,右側皇後之位空著,再下首,卻是一個未穿命服,只做尋常打扮的女子。
範敏之眯眼看去,見那女子明麗嬌媚很是漂亮,加之她坐的位置,便已猜到她就是那個未晉名份的世子側妃。
顧晚晴未晉名份的事幾乎人人皆知,但只有那些不知內情者才會嘲笑她地位尷尬,稍稍知道些情由的都明白,她未晉位份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皇上想立她為後。
範敏之自然是知情的,同時也將前段時間袁授對範家不聞不問之事加諸在顧晚晴頭上,猜想是不是因她設阻,袁授才選擇了對範家視而不見?
因為這個,範敏之對顧晚晴從一開始就沒什麼好印象,此時一見更是不屑,只一搭眼便移開了視線,尋找範十三的所在。
現下宗室親貴俱在,範敏之威望雖高,卻也只能位于中席,而範家女眷同樣如此,並未因範十三的出色打扮而獲得什麼優待。
此時又有幾人自殿外求見,卻正是平素與他有所來往的幾位大家子弟,他們顯然也是受邀前來,這讓範敏之有點不太開心,開席之後笑容就極少,偏偏袁授也屢次忽略于他,連他想再正式將範十三介紹給袁授的機會都沒有。反倒是另外幾位世族夫人,身邊都跟著幾個適齡小姐,那些千嬌百媚的姑娘正當韶華,打扮起來自是比年紀尚小的範十三更具風采。
難道皇上和太後想立別家女子為後?這一想法讓範敏之郁悶不已,這一郁悶,咳痰上涌,一聲咳嗽過後竟是停不下來,他幾次想忍,可憋得臉上通紅也還是無濟于事,咳嗽之聲聲聲漸高聲聲漸促,最後剛剛熱鬧起來的家宴場上悄然平靜,一大屋子人,都看著他咳嗽。
太難受了。
不僅他咳得難受,看得人更難受,個個都覺得嗓子眼癢癢,上了年紀的幾位老親王都忍不住隨聲附和,這一來可太熱鬧了。
「我說範先生,您向來恪尊禮數,今日當著聖駕為何如此失儀?」幾個老親王不能說,一個年紀稍輕的宗親便忍不住拿範敏之說事。
範敏之倒是想解釋,可一開口就咳得昏天暗地,他兩個兒子想摻了他出去,可也不知怎地,一挨近他,也都咳嗽起來。
若只是一陣還好,這麼長時間,又有這麼多年富力強的男子也跟著咳,這可有點太不對勁了。
當下,剛剛開口的宗親挪了挪位置,小聲道︰「範先生該不是身染惡疾了吧?」
此言一出,人人變色,範敏之倒也應景,話音剛落便咳了口鮮血出來,眾人驚慌不已,紛紛離座。
「速傳太醫」袁授鎮定自若,又令小太監搬來貴妃榻,扶範敏之躺下。
太醫很快前來,來不及見禮便被袁授派去照看範敏之,結果四個太醫依次輪診下來,全都臉色慘白,面面相覷地不知所措。
「到底如何?」
面對袁授的詢問,其中一個為首的太醫硬著頭皮站出來,「啟奏皇上,範先生所患……似是……似是時疫」
時疫,就是瘟疫,就是急性流行性傳染病,一般在春天蔓延的稱為春瘟,夏日爆發者則稱時疫,秋天稱秋疫,冬日則為冬瘟。
現在這個時代,醫療手段有限,急性傳染性疾癥極易蔓延,且蔓延迅速不好控制,是而人人視為大敵
殿內眾人頓時慌了一陣,靠近門口的都躲出門去,大殿內側的人則不敢動彈,因為皇上和太後都在這,誰敢扔下他們自己跑?
「胡說」躺在榻上的範敏之在瘋狂咳嗽中逮了個空不忘訓斥幾個太醫,「老夫身康體健,何曾……」又是一通排山倒海的咳。
這還身康體健?連範敏之的倆兒子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被他們老爹傳染了。
幾位太醫戰戰兢兢地分別又輪診了一番,連範家那兩個兒子都看了,卻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紛紛下跪道︰「請皇上速速離開此地,盡快封宮今日在場所有人都需單獨隔離觀察」又有人奏請,「請皇上速派太醫去範家確定傳染源,迅速隔離消滅」
太可怕了,以七王爺為首的幾個老王爺都差點哭了。他們送舊迎新屹立到今天容易麼?怎麼就被這範老頭兒連累了?要是一不小心跟著感染了……
當下七王爺上請,「請皇上火速下旨將範家遷出京城隔離,以免京中百姓人人自危」
此言一出,附和者無數,範敏之差點沒氣吐了血……哦不,他已經在吐血了。
遷出京城?開什麼玩笑範家近百年的基業全在京城,這麼一遷,怕不就要遷散了
「皇上……」老頭兒急了,從榻上翻落在地嚎啕大哭,連咳嗽都壓下了一些,「此事定是誤會,老臣無疾無疾」
那些太醫又急了,無疾?那豈不是說他們誤診?當下個個以腦袋擔保,就是時疫
範老頭兒欲哭無淚啊,他就想不通,早上起來還好好的,怎麼一下子就時疫了?
「既然老先生如此肯定自己無病,不如,讓我給老先生一請脈象,可好?」
天籟啊在一片肯定聲中,這一句再診,對範敏之而言如同天籟啊
感激地四處望尋,範敏之的目光落于袁授身邊那明美的女子身上,竟然是她……對啊肯定是她啊
這雖是範敏之第一次見到顧晚晴,卻早知道顧晚晴的出身,更知道她是顧家現任的天醫,這幾乎是醫學界的最高名譽了,她肯出手一探究竟,自然沒人敢再質疑最後結果。
事已至此,已不是範敏之願不願意的事了,在袁授的首肯下,顧晚晴來到貴妃榻前,伸手輕搭範敏之的腕間。
範敏之矛盾萬分地看著顧晚晴,一方面希望她能否定太醫的說法,一方面,卻又不願接受她的任何好處。
「依我看……」顧晚晴開口,搭著脈的手卻沒有收回來,「範先生的病雖是時疫表現,卻並非有什麼傳染之源,而是病從心來」
幾個太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開口反駁。
顧晚晴也沒有同太醫交流,反而看著強忍咳嗽的範敏之,「但凡世間病邪皆有克者,但先生之癥由心而起,縱然以藥相克,也是治標而不去本。然天子乃上蒼所屬,皇氣加身,可克一切病邪。我有一方,如果範先生肯馬上向皇上表明忠心之意,力陳自己並無任何私心意圖要挾天子,或許此病可不藥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