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衣的內侍突如而至。
身後的騷動很快平息下來,藤七從人群中走開,走入隱在院後的窄徑,那是去書房最近的距離。小徑並不常有人走動。
枝葉落在地上,人一踩上去就有清脆的響聲。
藤七兜頭趕路,腳步越行越快,從身後看,整個人好似要奔跑起來了。
雲翠看著天氣好,撿了籃子出來,挑了幾根繡線練習配色。手指輕巧起舞,穿花似地來回勾動,很快就有了絡子的雛形。
藤七風風火火地闖入,急喘的氣息令人側目。
雲翠一怔,手中的絡子被飛快地扔到籃子中,起身迎了上去。「七爺。」
「大姑娘在書房里?!」藤七擺手問道,腳步卻是一刻也沒有停歇,徑直朝緊閉著的書房大門走去。
「在呢。」雲翠跟隨其後,快到了房門口,三步並作兩步地越過藤七,先去敲了敲門。
「雲翠?」屋里響起小娘子的聲音。
雲翠應聲,過後推開房門。
屋里沈妙容正挽著袖子作畫,徐嗣徽站在她的旁邊。徐九高了小娘子兩個頭左右,為了不讓沈妙容踮腳站得辛苦,只得彎著腰說話。
因為听到外面的動靜,兩個人齊轉頭看向進來的人。
「父親讓你來的?」若非必要,藤七都是守在沈攸附近。除了做一些近身伺候的事情,也負責保衛沈相公的安全。
藤七是本家挑選出來的,會一些拳腳的功夫,在延陵城這個地方,他的本事是足夠用了。現在跟在沈憬身邊的藍鳩就常在空余時間里跟隨沈家的護衛學習武藝。
「大姑娘,聖旨來了。老爺請您和徐將軍去前面呢。」藤七用袖子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氣息不穩地說道︰「還有一刻鐘就該到沈府了。」
「不過是聖旨?有什麼好著急的?」沈妙容不以為然地問道。世家之所以強大是國家頻繁更迭,戰亂過後他仍就屹立存在。一個新的政權可能存在不了百年,可世家卻是至少擁有幾百年的歷史。
世家比國家更長久,自然也就不會懼怕那些暴發戶一樣的皇族。
以前也不是沒有接過聖旨,沈妙容實在不明白,父親怎麼這一次這麼著急。藤七代表的就是沈相公。
如果不是沈攸的意思,藤七也不會急急忙忙地過來。
徐嗣徽目光微閃。
藤七低聲說道︰「這聖旨之前可是去了好幾家。」
沈妙容輕咬嘴唇,表情慢慢嚴肅起來。
「都是世家?」
「世家也有,皇親國戚也有。」說到這里,藤七隱晦地看了徐嗣徽一眼。
徐嗣徽神情不變,像似渾然未覺。
沈妙容可惜地看了一眼桌子上已經畫了一半的畫作。
天地蒼茫,黃沙鋪天。
這是徐嗣徽話里闡述的邊關,小娘子從未去過那里。她短暫的記憶中,卻有過黃沙漫天的景象。
一個說,一個畫。
一幅畫才過了一半,然而……
沈妙容解開系上的袖口,伸到雲翠端來的銅盆中洗了手。
「小九叔,你說的我都記住了,回頭我畫好了,就讓你看看可是同記憶中的赤坎一樣?」
赤坎位于邊關,是北突和大晉國的邊界。赤坎不僅僅只是一座城,而是一個地名。寥廓的黃沙飛舞的天空是赤坎,望不盡的沙漠是赤坎,孤立在邊界上的那座黃沙土堡就是赤坎。鮮血淹沒了沙土,又被漫舞飛揚的沙土淹沒。
徐嗣徽猶記得第一次站在城垛子上,他的心激揚澎湃,熱血沸騰。比起安逸的延陵,他更享受在赤坎的日子。
「小九叔?」怕耽誤了前面的事情,久不見回應的沈妙容扯住了徐九的袖子。小娘子拉著徐嗣徽的胳膊朝外面走去,邊走邊說道︰「我畫得還不太好,等我練上幾年了,準比現在好。」
每一樣技藝都不是一朝一夕能練成的。
學子讀書磨上十年的功夫都不一定夠,畫畫的道理也是同樣的,天賦或許各異,可若是只憑借著天賦,不去努力,早晚讓人追趕上。就像是沈府的繡娘,簡單的縫縫補補一般的女子都會,可繡技種類繁多,不花上十幾年的功夫,很難培養出來。
沈妙容有沈相公為師,與旁人相比本身就是在走捷徑,可若是自身不去下功夫,那必然是不進則退。
徐嗣徽久久不答,小娘子以為自己所畫不像,心中不免有些泄氣,卻也沒有在徐九面前露了出來,反而別別扭扭地安慰了對方。
要是別的時候,徐九早就恍然一笑。
可現在他因為藤七的話,有些心不在焉的。
徐嗣徽的心中有一股隱憂。
不間斷的枝椏斷裂聲響起,藤七在前面帶路。
徐嗣徽護著小娘子,兩個人往今日的宴息處趕去。
沈妙容到的時候,一眼就看到站在沈攸旁邊的沈憬。
沈憬踮腳翹首,忽的臉上一喜,小聲說道︰「父親,姐姐來了。」
沈攸旁邊站著的是柳二老爺。
他听到沈憬的話,抬頭一看,說︰「小九來了你府中啊。」就只是平淡的直述,並未有多少驚疑。
徐嗣徽帶了沈妙容朝沈攸走去。
或訝異、或了然的目光打在從容不迫步行前進的徐嗣徽身上,他和柳家、柳松言、沈攸的關系本身就不是什麼秘密。
「父親。」沈妙容放開挽著徐嗣徽的手,跑到沈攸跟前,趁機往周圍瞟了幾眼,並未見到林家的人,不覺有些奇怪……
沈攸目光變得柔和,看著小娘子,展顏一笑︰「怎麼來得這麼晚?」
沈妙容還未說話,已听到周圍的抽氣聲。
同樣是溫和的笑容,對于旁人和小娘子是截然不同的態度。父女二人甚少在外人面前共同露面。
乍一看到沈相公對沈家小娘子的笑容,個別人心中捶胸頓足。
就算不是沈相公的女兒,好歹同僚朋友一場,也是認識好些年了。發自肺腑的笑和客氣疏離的笑一旦有了對比,就非常容易分辨。
沈妙容晃了晃食指︰「那時我在作畫。」這才有了耽誤。
沈攸拉了小娘子到身後,又朝徐嗣徽微微頷首。
在內院的林氏趕得遲了一點,也堪堪在聖旨到達之前趕到。一個是前腳,一個是後腳。跪在她旁邊的沈妙容余光瞥見母親的發髻有些歪了,再往上瞧去,入眼的是支碩大的紅瑪瑙佛手金簪。
沈妙容眯了眯眼楮,覺得這簪子有些眼熟,但似乎她見過的並沒有母親頭上戴著的那麼大。
相似的模樣,瑪瑙作佛手形,三只金托在下方制成花葉狀托。本來應該是別致好看的首飾,到了林氏頭上就頂著一股濃烈的暴發戶氣質。
許是她的注視太明顯,林氏微微側頭,瞪了她一眼。
沈妙容卻只是瞪大了眼楮。
有什麼從腦海里一閃而過。
小娘子看了看林氏,又轉頭去看父親。
是……那幅畫?
那畫上的美人,她並未瞧個分明,除了那一頭高環巍峨的鬢發,印象最深的自然是一點紅的金簪。
除了大小,與林氏頭上戴著的那一支相差無幾。
只是歲未見了那美人的全貌,但也能覺察出天差地別的距離。
沈妙容輕輕搖頭,心中的納悶慢慢擴大。
難道是求而不得,所以才退而求其次。
只是……縱使是親生的母親,小娘子依然覺得這一退,簡直是十萬八千里。
沈攸正在認真傾听聖旨,表情凝重。
沈妙容微一怔松,就听到她的名字從旁人口中喊出。
小娘子傻愣愣地抬起頭。
那宣旨的人尖著嗓子,努力地端臉笑道︰「小娘子,快來接聖旨吧。」
沈妙容食指反指向自己,求助似地看向沈攸。
沈相公微一抿唇,無可奈何地點頭。
小娘子的腦袋稀里糊涂的,剛才根本沒有听聖旨,壓根就不曉得是說了什麼。見父親點頭了,沈妙容便茫然地接過聖旨。
那宣旨的內侍方才一笑,朝徐嗣徽走去。
「侯爺,長公主听說您回來了,就去見了聖人。」
侯爺?
徐嗣徽目光微變。
他怎麼不知道自己什麼還好多了一個爵位?父親在世的時候,沒有。父親戰死沙場也只是言語褒獎和金銀財物的賞賜。
就是如此,徐家才在懷慶長公主改嫁後,漸漸沒落下來。
如今他不過是才回來,頭頂上就莫名出現了一個爵位。他無法去否認這件事情與母親無關。
徐嗣徽是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避著母親,卻也沒有想到懷慶長公主會直接找上聖人。他雖是勛貴,卻是同世家交好。
如今一個爵位砸了下來,想要踏進柳府的大門,怕是更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