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又一重的山嶺,在暮色中仿佛一幅水墨滃染的畫作。不知是誰的大筆揮灑之間,就成就了這樣的江山勝景。
只是,在愁極了人眼中,又哪里會有什麼風景呢?
靜女穿著縞白的麻衣,默然倚靠在欄桿上。她的心里是愁苦的,但是她的眼楮卻沒有被淚水模糊。
在重重的山嶺之間,白雪已經化盡。這本該是春風歸來,山林鋪翠的時候,然而,遠目中,只有大片枯死的草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這片土地上的流離動亂之苦。
薛瞳眯著眼楮看向遙遠的極北之地,嘆道︰「我很久沒有回去棋雪國了,陌前輩只怕寂寞得緊。」
靜女扶著欄桿,淒然笑了笑,道︰「那里雖然寒冷寂寞,卻不會有這般的戰亂之苦。薛姑娘,我如今是寧願遠遁極北……只是,我不能辜負父王的遺願,也放不下這一國的百姓W@。」
薛瞳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略帶了些不平,道︰「這些本該是李檀的事,他倒好,推月兌了這些東西,自己卻是逍遙得很。」
靜女回過頭來,夕陽從她低低挽在腦後的發絲間漏過來,懶懶趴在她的肩頭。她的神色很疲憊,這使她原本姣好的面容顯得有些蒼老了。然而這並不是垂暮的神色,而是一種潔淨的,因為事不如意、力不從心而產生的倦色。
她縞白的腰帶被晚風輕輕吹拂起來,在空曠的高台上翻卷,如同招魂的靈幡一般。
靜女抄著手,淡淡笑道︰「他回不回來,已經不重要了。薛姑娘,過去了這麼多年,我連這樣的夢都不會做了。」
她伸手拂了拂鬢邊的發絲,小心地抿上有些松散的頭發,抬頭望著即將收盡的晚霞,低聲但是絕望地道︰「我最美好的年華,已經消磨在了漫長的等待之中……我如今做的事,既是遵守父王的遺命,也是不希望這些年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畢竟,這些年的政事都是經我之手,我對重山,這點擔當總是有的。」
薛瞳憐憫地看了看她,對于這樣一個被命運縛住的女子,除了陪著她一塊兒傷心,還能怎樣安慰呢?
她轉過頭,忽而帶了些氣憤,恨道︰「只憑一個虛名,便教你過一輩子這樣的日子,真是不值!」
靜女感激地看著她,這樣的話,是她自己絕不會說的;如今隨著漸漸年長,她連這樣的想法都不再有了。但是非常感激薛瞳能夠這樣想,她身邊的所有人,只是敬佩她,憐憫她,卻總是覺得這一切是她理所當然應當承受的。
她握著薛瞳的手,略帶了激動地道︰「薛姑娘,真的謝謝你能這樣想。我的年紀也不小了,值和不值的話,現在說也沒有意義了。我只希望,能夠為重山做一些事,到死而已。」
薛瞳責備地看了她,問道︰「為什麼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靜女的臉上沒有悲色,只是冷靜地解釋道︰「這些年,特別是這過去的一年,我時時覺得很累很累。父王過世的時候,我真想跟著他一道兒去了。但是我不能夠……」
薛瞳默然低下頭,緊緊握著她枯瘦的手,希望能借此給她一些安慰。對于這個女子,她的面前是紛亂的塵事,如今每日又都在不斷的擔憂之中度過,而在這路的盡頭,卻沒有任何希望可言,她有這樣的想法,又怎麼能夠責怪呢?
靜女見她不言,自己反倒笑了,勸道︰「薛姑娘,你不要傷心。我對于重山,問心無愧。明日,我會親自出城督戰,我若身死,請你稟告陛下,之前從澄海調來的國相沈潭沈大人很有才能,不該埋沒在這小小山野之國。身後之事,我不能逆睹,但還是希望……」
薛瞳這才搖頭道︰「如今何必想這些?我明日隨你一道出城,必定會護你周全。」
她頓了一頓,微笑著安慰道︰「之前寒林也是到了論生論死的地步,如今不也好好的嗎?你們都是可憐的女子,上天會眷顧你們的……」
靜女听她提起寒林,便問道︰「皇後還沒回京嗎?」。
薛瞳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我不久前去過霧靄林,寒林的情況很不錯,但是南歌擔心她離開了靈力充沛之地還是會支撐不了。畢竟,如今她的情況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靜女溫和地笑了笑,道︰「她的心腸那麼好,伏羲大神會保佑自己的祭司的。如今情勢還亂的很,晚些回去也沒什麼——這種時候,又有誰會在意這些事情。」
西北天空的光亮已經完全收盡,兩人所處的高台被一片夜色吞沒。
高台之下,本該亮出千萬點燈光的山麓一團漆黑,了無生氣。
兩方強大勢力的爭斗,到最後傷及的,卻永遠是最柔弱最無辜之人。千年不過一瞬,對高高在上的仙神和超月兌生死的靈族來說,人間的悲歡離合,也不過是瞬息之間而已。
「世子妃,薛姑娘,春寒料峭,兩位進來說話吧。」女孩清脆的聲音從屋內穿過重重簾幕傳來,帶著一絲擔憂與痛惜。
薛瞳點頭勸道︰「我們是該進去了,橫豎外間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道︰「世子妃,我之前去霧靄林,寒林告訴了我一件事情——我想你是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靜女走進屋內,俯身點亮了蠟燭,一點微弱的光芒將內間緩緩照亮。
她的目光轉了一轉,問道︰「是……關于……」隨即又掩了口,不再問下去。
借著微弱的燭光,薛瞳看到她的臉上浮起一點點的希望,但隨即淡了下去。傷心過很多次的人,如今畢竟是不敢再奢求什麼的了。
薛瞳安慰地扶住她,輕聲道︰「隰桑已經過世……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但是,你應當知道,不是嗎?」。
靜女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動,無力地坐到了椅子上,默然不語,過了許久才嘆道︰「你說的是真的?若是這樣,他不知道會有多難過。」
薛瞳看到她的眼角亮亮的,不禁有些驚訝。
一個自己已經很不幸的女子,竟然會為另一個人的不幸流淚;更何況,那人,是給她帶來了這些不幸的人。
薛瞳小心翼翼地探問道︰「你難道不恨她嗎?」。雖然她覺得自己不該問,但是,她忍不住想問。
靜女抬起手在濕潤的眼角擦了擦,深吸了一口氣,道︰「我不恨她。若是沒有她,我過的日子,其實與這也不會有多大的差別吧?」
薛瞳怔怔地望著她,輕聲嘆道︰「或許吧,但總會比現在好一些的。」
靜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薛姑娘,謝謝你這樣關心我。你是一個很奇特的女孩子,不像我一樣懦弱,我希望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薛瞳搖了搖頭,毫無底氣地笑道︰「其實,我並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我看到了陌前輩過的寂寞的日子,也看到了寒林的痛苦,還有你、阿漣……很多很多人,我不知道為什麼大家要受這樣的苦難。我僅僅只是不想這樣而已。」
靜女蹙起眉,也被她的問題問住了。
兩人就這樣沉默著,不再說一句話。唯有屋內的燈火,搖搖曳曳,飄飄蕩蕩,使人的心神更加不寧。
許久,或謝是使人感到很久罷了。沉思中的時間,有的時候會飛逝而過,但有時也會使人覺得度日如年。
靜女剔了剔燭焰,把那結著的一朵燭花剪下來,道︰「我們並沒有做錯,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受這樣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