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風剛離開正殿,商樺便匆匆趕了進去。
商靳疲憊地倚在幾邊,就著幽暗的靈火定定望著幾上鋪開的圖畫,即便保存得十分細致,那紙張依然現出破敗的樣子,唯有上面簡單幾筆繪成的鳳鳥,還是原來鮮活的樣子。
這一幅命相,商樺已經看了十余年,他自然也知道,這就是寒林的命相。
因此雖然事情萬分緊急,商樺依然沒有莽撞出言,而是輕輕嘆息一聲,低聲問道︰「大祭司可是在擔心林兒?」
「那丫頭的身體太差,這般奔波,如何受得起?」商靳緊蹙起眉,玉明山距京城不近,就算是再快的馬匹,沒有兩日是到不了的,可寒林撐得過兩日?何況真到了玉明山,難道就一定能保住她和月復中孩子?
「……殿下與樸兄長一般,從未了解過您的苦心。」商樺輕輕搖頭,這麼多年,商靳為他們做的一切,別人或許看不清,但他時時隨侍在一旁,又怎會不知曉?商靳雖然嚴厲,但並非一無情義,若真有必要,他可以為後輩擔待一切,卻無人選擇信他。
商靳不過笑笑,「正是因為不信,才是我教出來的孩子……」抬頭瞥他一眼,見他眉間蘊著些焦急的神色,轉而斂容,「何事緊急?」
商樺斂了眉,語氣凝重起來,「方才兩位殿下離開時,屬下遣人進宮告知陛下,希望他前來阻攔,不想那里已被西北的事務絆住。」
「西北……」商靳緩緩起身。深深呼出一口氣,「玄鐵林終是按捺不住了。」
明知將要面對的是一場空前的動亂,心中卻反而有些釋然,從數十年前便開始百般查探、防備玄鐵林,直到今日,該來的總會到來,忽然覺得也是個不錯的結果。
「蒼苔、冰湖、寧西、晴原四國,清流、晉昌、開明、普寧、懷遠、玄林六郡已派出不少人手,將重山、鏡華一帶盡數圍困。」商樺見他早有預料,便細細介紹起如今的形勢。「重山國與周圍郡國已著手應對。暫時不會有變。」畢竟這些事情在十多年前便有了防備,如今雖然來得突然,也不至于束手無策。
商靳听了點頭不語,當年人間的巫者被伏羲追殺。大多得到魔靈庇護。留在了玄鐵林。另外也有人布散到西北各郡國,如今四國六郡在玄啟的煽動下一同發難,並不奇怪。
商樺說完了這些。見商靳仍是鎮定自若,料想他有應對之法,正要退出,忽又輕聲嘆息,「屬下還听聞一事……西北兵亂,陛下將派遣陶將軍前往,因此正在擬旨賜婚,以示安撫……」
「派人去將旨意扣下。」商靳這才微蹙了眉,若是此事傳揚出去,只怕翟川是真的不會再回京了。
「陛下听聞兩位殿下倉促離京後,已經扣下了,只是大將軍已知此事,以他的作風……」商樺搖了搖頭,陶雪安自那日之後一直被幽禁府中,若是真不給陶磊一點風聲,他怎肯安安心心前往西北?
「罷了,不過一個沒心機的刁蠻丫頭,等他們兩個回京再作打算也不遲。」商靳勾起一絲冷笑,如今看在陶磊面上,自然不好將陶雪安,可她若是真要出嫁,此後便是無聲無息地死了,又有誰能夠管得了?祈天宮,從來不是講理的地方。
商樺也懂他那冷笑的意思,微微搖頭嘆息,其實陶雪安也算是個不錯的丫頭,只是平素刁蠻一些,心地也未必真有多壞——就連屢次與寒林作對都顯得那般可笑,豈是一個真正有心計的姑娘?
「大祭司,屬下……請容屬下前去陶府一勸,陳明利害,若是大將軍仍執意如此,便按大祭司的意思吧……」
商靳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也好,畢竟是樸兒看重之人,便再給他一次後悔的機會。」見商樺領命出去,商靳忽又叫住他,「樺兒,吩咐各位祭司和巫祝嚴守京城,我且入宮與陛下商議西北之事。」
清平宮廊外灑著一片濃密的葉影,里面的議事剛告一段落,朝臣正匆匆離開,迎上商靳前來,全都恭敬地垂下頭問好,唯有陶磊偷偷瞥他一眼,透出不少自矜之意。
商靳只作未見,一一回了禮,緩步走入清平宮。
成帝正立在幾邊出神,听到腳步聲,急忙迎了上來,「大祭司親自前來,是為了川兒和林兒的事情?」
「他們往玉明山去尋楓璐了。」商靳說得平淡,眉頭卻蹙得緊緊的,「過些日子,等林兒無事,他們自然還會回來的,陛下也不必太過擔心。」
「听聞林兒身子很糟?」 成帝並沒有一絲寬慰。
商靳猶豫了片刻,仍是選擇告知實情,「她動了胎氣,之前還使用過禁法……」話說到這里,凡是對寒林的體質有些微了解之人,都能感到這一次真是十分凶險,商靳肅然,低低嘆息,「陛下也要做好他們不能回來的準備。」
十四年前,商樸匆匆離京,本以為不過是暫別些時日,不想第二年得到的,卻是他與淑旻的死訊……那種感覺,至今想到仍覺痛心,這一次,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若不是瀚兒和承華還小,我也想放他們離京……」 成帝無奈苦笑,「可如今這形勢……恐怕我不得不逼那孩子速速回京了。」
商靳慢慢沉下臉,神色凝重,良久,他緩緩吐出口氣,聲音染滿了蒼涼,「祺兒,你當真想好了?」
「……許久沒听大祭司如此喚我,母後與月兒等我良久,如今也是時候了。」 成帝苦笑著點頭,起身向外間走去,「我去看看瀚兒。」
漱玉宮內很安靜。木華正在廊外與一眾宮女擷花,見 成帝忽然到來,一時都有些吃驚,手中的花落了滿地,急忙都垂首問好。
「不必多禮,我與木妃有些話說,你們且退下吧。」
宮女們也不撿地上的花枝,全都行了禮,整齊地退到外間。
漱玉宮中更靜,只听得到春風掠過花葉的輕響。木華眨了眨眼。跟著他緩步走進廊下,低聲笑了笑,「瀚兒睡著了,陛下是想見他?」
成帝放輕了腳步走進去。隔著紗幔遠遠望了望。仍舊走到外間。「木姑娘,有些事情要告知你。」
木華微微變色,咬了咬唇。「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幾個時辰前,川兒帶著林兒倉促離京,與之幾乎同時的,是西北各郡國為亂的折子送入了京城。」 成帝在幾邊坐下,看著青瓷瓶內的一枝桃花出神。
「清明祭典在即,兩位殿下為何倉促離京?」木華也乖巧地坐了下來,盡力讓自己的聲音听上去自然一些。
「那孩子賭氣。」 成帝將目光從花上移開,「他一心以為大祭司要傷林兒。」
木華沉吟不語,她只是听聞寒林身子十分虛弱,又知道他們兩人感情極好,一時也猜不透 成帝的意思,噎了許久,才低聲勸慰,「殿下也是關心太子妃……您別責怪他……」
「我並不想責怪他。」 成帝苦笑著搖了搖頭,微啞的聲音里泛起一絲苦澀的滋味,「木姑娘可知道,先皇後是如何病逝的?」
「听聞先皇後是誕下太子殿下之後,體質太過虛損,才……」木華不解地抬起頭,難道是 成帝是因為亡妻之故,才不予以責怪?畢竟清明祭典在即,如此離京,可不是小事。
「那些不過是傳言罷了。」 成帝忽然將瓷瓶中的那枝桃花拈出,放在眼前細細打量著,「事實是……當年我與月兒歸京不久,玄鐵林有人入宮查探,恰好與我們相遇,月兒擔憂他們圖謀不軌,強行使用神血的力量,雖然逐退那些人,自己卻也受了極大的損傷,此後一直纏綿病榻,直至過世。」
木華第一次听聞此事內情,一時驚得無話可說,愣愣地盯著沒了花枝的瓷瓶,好一會兒才哽咽出聲,「原來……祈天宮的祭司……都是在用自己的性命……」略微一轉念頭,心中越發緊張,「難道太子妃也是……?」
「可以這樣說。」 成帝點了點頭,「月兒過世後,我想過很久,如果我知道後果,當時會不會阻止她那樣做……?可是那個時候,我只知道她是祈天宮的祭司,對付玄鐵林是她的職責,卻忘了她亦是我的妻子。」
「所以……陛下才不願責怪兩位殿下離京之事?」木華只覺心頭也被狠狠地剜了一刀,她為那個薄命的女子難過,又似乎意識到自己也將遇上什麼可怕之事——從 成帝喚她那一聲「木姑娘」時,她便敏銳地察覺到了。
成帝仍是靜靜拈著那枝桃花,望向紗幔出神,「鳳燈郡那里也有玄鐵林之人盤踞,京城很快就會不平靜……瀚兒還小,將他留在宮中不妥,我會另尋可靠之人照看他……木姑娘,京城不是你留的地方,我會為你安排下以後的日子,離京吧……」
木華死死咬著唇,手中絞著帕子,盡力不讓淚流下來,「木華听憑陛下安排……」她不知道為什麼難過,或許是因為要同幼子分開……又或許,是預感到了什麼可怕之事……
「好,你只需收拾些衣服簪環,明日便會有人來接你。」 成帝見她應了,略微舒展了眉頭,看著手中桃花,「這世間重瓣的桃花雖多,卻極少見九瓣的——這宮中,也只有月兒當年親手植下的那一株,木姑娘可願轉贈與我?」
「陛下隨意。」木華低頭拭淚。
成帝輕輕嘆息一下,緩步向著掩在花木深處的流珠宮而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