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李檀和李樾的離開,幽深的林子重又陷入了沉寂。
雨後的暮色從天邊渲染開來,一點點沾黑了迷蒙的霧氣。
寒林和南歌各自引亮靈火,一前一後沿著青苔叢生的小徑,慢慢向林中走去。
「南歌,你說我那日見到的究竟是不是師兄……?」寒林終于忍不住回頭問了一句,四周的霧氣被她的動作攪散,雜亂地流動著,幽藍的靈火將她的臉龐映得慘白,一雙眼眸現出泫然欲泣的樣子。
「你自己最是清楚。」南歌走到她身邊,低聲說起那日的事情,「那日我循著他的蹤跡一直追往玄鐵林,卻忽然斷了痕跡,去問玄啟,他不願透露。」
寒林斂眸,地宮中的一舉一動都是那麼熟悉,想要作假絕無可能,可溫空冥說的那些話,難道是故意為了氣自己?
「母後!」竹屋的門一晃,一個小小的身影飛快地躥下台階,幾乎是連蹦帶滾地撲到了寒林面前。
「潮兒,你醒了。」寒林只得將那些思緒收起,蹲抱起他,輕輕敲了他額角,「說過多少次了,別跑這麼快。」
潮兒攥著她頭發,在胖乎乎的手指上繞著圈兒,大眼忽閃忽閃,「南歌前輩說這里都是青苔,軟得很,摔不痛的。」
寒林只覺頭大,俏臉微沉,「我是你母後,听我的。」
「好嘛……」潮兒調皮地沖她扮個鬼臉,湊上臉去。「母後……我父皇是誰?」
「……怎麼會問這個?」寒林回頭看向南歌,這孩子在這里,也算是與世隔絕,應該不會沒來由地問起這些事情。
「母後——」潮兒伸出兩只小肉爪盡力勾住她脖子,黏上去撒嬌,「母後快告訴潮兒嘛……」
寒林被他弄得手足無措,暗暗捻了眠咒,一邊柔聲哄道︰「好孩子,你再睡一會兒,這些事情等你醒來再說。」
「不要嘛……潮兒現在就想知道……」雖是不依。孩子的眼皮已經開始打架。口齒也含混不清,很快就趴在寒林肩頭沉沉睡去。
「你這丫頭,再沒見過你這樣做母親的。」南歌抄起手,蹙眉看著她。過一會兒又無奈嘆口氣。「罷了。你自己也像個孩子似的……」
寒林橫了他一眼,將潮兒送回屋中,小心地為他蓋上薄被。這才反身出去,見南歌還站在階下,微微冷著臉,「南歌,你都跟他說了什麼?」
「難道你打算一直瞞著他?」南歌並不避開她微惱的目光,緩步走上前,「若是不想讓他回京,為何要讓他喚你‘母後’?」
「你說過……我的身子,已經不能再懷上孩子了……」寒林闔眸向前走了幾步,低聲苦笑,「我只有這一個孩子,我只希望他過得開心些……不要像我和川那樣辛苦……」無奈地搖了搖頭,「有些事,你可以晚一些再告訴他的。」
南歌不置可否,緩步向著林子更深處走去,一邊低聲輕笑,「你真要舍了界靈?那可是你的女兒。」
寒林點頭,如果可以,她自然希望護住自己的孩子,可她真的不能……當年神妃的事,界靈的事已經太過深入人心,如果她不想被人認作又一個神妃,她只能選擇放棄那個孩子。
不一會兒到了林中霧氣纏結處,南歌揮手撤去屏障,縴長綿密的草間安靜地躺著一個粉團一般的嬰孩,小小的臉如潔白的蓮花瓣,一雙眼乖巧地闔著,長睫覆在眼眶下,一動不動,額上一點嫣紅的桃花印記,襯得她的小臉越發可愛。
「水靈後裔,俱是風姿絕世……」南歌斂眉,就算這孩子現在還小,也能看出她長大後的美貌,界靈本就心地單純,若是再有了這般的容貌,事情只會越加麻煩。
寒林俯身抱起她,伸手觸上孩子稚女敕的臉龐,柔和的光芒從她的指尖一直渡上孩子的面頰,在潮濕的水汽中泛起明滅的光彩,一會兒,女嬰額上的桃花印愈加艷麗動人。
「對不起……」寒林低頭輕輕蹭了蹭她柔女敕的臉蛋,一大滴淚滾落到孩子白玉蘭般的小臉上,霎時散開來,亂紛紛地墜落到地上的草葉間,「我的孩子……原諒我……」
有的時候,寒林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她是在為了自己能夠離開這里,親手將自己孩子往絕路上推……她究竟在做什麼?!
南歌靜靜看著她做這些,並不說話,待她渡完靈力,才伸手輕輕扶住她微微發顫的身子,帶著她慢慢往回走。
「南歌……」寒林失去了不少靈力,身體越發虛弱,只得搖頭示意他暫且歇一會兒。
兩人仍舊到了溪邊,夜色中,只听見潺潺的水聲,這是沉寂的林中,唯一的一點活潑的聲響。
寒林伸手探入水中,仍是輕聲哼著水靈的歌謠,只是因為方才的事情,這樣的歌聲越發哀戚了下去。
「……江南春雪,大漠瑤花,日下朝露,暗夜曇華……」南歌靜靜地听著她的調子,耳邊不自覺地回響著當年淑旻的歌聲。
這歌聲隔了許多年听來,還是和原來一樣令人哀傷,只是畢竟已經很久很久了,又顯得那麼渺遠,似乎終將在記憶中淡去。
「……鏡水千載,人世經年,痴夢如許,情厚緣慳……」寒林掬起一捧溪水,耐心地待水慢慢從指縫間流盡,輕輕苦笑,「鏡天湖的荷花年復一年都是同一個樣子,而我……」
自己再也回不到那個秋日,坐在湖畔的石上靜靜看湖面上的殘荷與斷藕,她最終還是回到了這樣的命運里來,就像逃離了天界的神女,終有一日是要回到瑤池的。
「和我說說母親的事情吧?」寒林側過頭,斂眸看著南歌,對于淑旻的行事,她有過不解,有過怨恨,但在親手將自己的孩子推上那條路之後,她對淑旻……已經變成了理解和同情。
南歌沉默了片刻,轉頭看著水面,低聲敘述,「當年,我和淑旻受命尋找重華遺孤芷劍,月神含蝶與芷劍相交很深,因此我們常常進入玄鐵林,告訴她此事的進展。後來,京中隱隱察覺到玄林郡有變,商靳便派了當時的少祭司,也就是你的父親商樸,在玄林一帶查探,我們正是在那時與他相識的。」
寒林抿唇,「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大約是二十五年前,真是了很久呢……」南歌淡淡苦笑,「那個時候,我們雖知道他並非常人,卻不知道他是祈天宮的少祭司,他自己也未曾提起此事,淑旻曾一再提醒他玄鐵林的厲害,希望他不要涉足此事。」
「娘的心地真的很好。」寒林淡淡笑著,記憶里母親的樣子早已淡去,唯有她溫和的笑容,還會時常在幽深的夢中浮現。
「的確,這世間再沒有比她更純粹之人……」南歌神情復雜地看著寒林,這個女孩子與淑旻雖然相像,卻是有著祈天宮與玄鐵林兩重身份——不論哪一個,都已經足以將她原本純淨的心地染得面目全非。
「那個時候,我們得到玉明山的消息,提示芷劍很可能在京城之中,但祈天宮守護京城,對進入那里的其他種族限制頗深,隨意前往查探,或許會惹起不必要的麻煩。」南歌斂眉,「商樸那時已經將自己的身份告知與我們,得知此事,便邀我們一道兒回京。」
寒林托腮沉吟,「難怪大祭司也識得你,後來呢?重華遺孤還是沒有找到……?」
南歌無奈地笑了笑,「那時,商靳對我們還是十分客氣的,直到後來商樸拒絕了同翟湄的婚事……」
「湄姐?!」寒林一愣,瞪大了水波流轉的眸子盯著南歌。
「不錯,商靳那時已知族人不能再與靈族通婚——尤其是繼承神血的最長者。」南歌看著她緩緩搖頭,「此事雖然于輩分不符,他依然決意如此。」
「……大祭司,我還差他許多。」寒林苦笑,她並不希望自己變成那樣的人,但不得不說,從現在看來,商靳那絲毫不考慮的情義的做法的確是最好的辦法。
南歌瞥她一眼,淡淡講下去,「我們沒在京城找到芷劍,楓璐恰好也在京中,便勸我們先離開一段時日,就是那時淑旻忽然提出,她要留在京城……」
「若是我,或許也會這樣選吧……」寒林抱膝坐著,將下巴抵在膝蓋上,側頭看著南歌,「與其永遠這樣痛苦下去,還不如選個結束……你說,有的時候,死會不會也是一種幸運?」
「所以在你得到靈契之前,你一直都想自盡?」南歌輕輕拂了拂她鬢邊的亂發,「你和她很像……那你說,她會恨我嗎?」。
寒林眨了眨眼,低聲輕笑,「不會的。」她忽然直起身,向前抱住南歌,自語一般,「如果這樣能讓你覺得好一些……」
「多謝。」南歌並沒有抱住她,只是緩緩闔上眼,靜靜地感受她身上水的氣息,與淑旻很像很像,但終究不是,「我說過了,你不是她,永遠都不會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