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訣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事無補[一]

作者 ︰ 印溪

重山國,孟靜女的病時好時壞,總是纏綿難愈,這一日病勢稍稍緩了些,靜女可算起了榻,掙扎著要往前面尋沈潭,問一問戰事究竟如何。

丫鬟青黛扶著她的手臂,來來回回地勸,「您還是去歇一會兒吧,沈相把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說世子妃只需好好養病便成。」

靜女大病將將好了個頭,這猛然起身,自覺渾身酸軟無力,但依然強撐著,「那你扶我去看看父王吧,他的病可好些了?」

青黛十分無奈,李欽本就上了年歲,之前又頗著了些氣惱,這一病怕是見不得好了,但此事沈潭囑咐過務必瞞著靜女,怕她病中情緒陡變,自己也撐不住,只得哀哀淒淒地嘆口氣,「若是世子和二在國中就好了,您又要關系著國主,又得留意戰事,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的……」

靜女還是同往常一樣的態度,並沒說*什麼埋怨的話,只是淡淡笑著,仿佛一朵在風吹雨打中的殘荷,淒絕卻又淡然,「不必再說這些,還是去看看父王罷。」

青黛也不好過于拂了她的意思,只得攙著她一步三頓地往李欽那里去。

沈潭和幾位醫者都靜靜侍立在門外,里面逼人的藥香一直飄散到廊中,在被春雨濡濕的空氣里,這濃郁的氣味兒顯得十分壓抑沉重。

「世子妃精神漸長,卻怎麼往這里來了?」沈潭本就蹙著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一些,方才醫者診過脈。說李欽頂多能再撐個半日,靜女這檔口上來,萬一親見了李欽過世,勾起舊病來可就不好了。

這里他正暗暗著急,外頭忽地飄進一襲白衣來,定楮看去,這般瀟灑的人影自是薛瞳無疑,只因薛瞳這些年來時常前來照看,因此她進來時不需通報的。

「薛姑娘,你來得恰好。」沈潭松口氣。急忙向她遞眼色。讓她將靜女先請養病。

「薛姑娘,這一路你辛苦了。」靜女溫和地向她問了好,語聲顯得有些低微無力。

薛瞳拂了拂鬢邊的發絲,正要喚過靜女。屋內已經響起了極低的啜泣聲。一時屋外的人全都一僵。

靜女回身睜大了眼。稍稍染了病中潮紅的面頰一點點地白了下去,啞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父王……這是……?」

「……想是國主有些不好了。」沈潭低低咳一聲。急忙反身進屋。

「世子妃,您……您節哀。」青黛見她面色很差,嚇得有些哆嗦,斷斷續續地勸,「醫者說里面藥味兒太重,世子妃身子也不好,燻著不合適,還是先歇一歇吧?沈相和薛姑娘會把事情安排好的。」

「……我並不難過。」靜女長舒了口氣,心中確乎是不覺得悲痛的,她這一生的痛苦,大半都是由了李欽造成的,如今李欽死了,她倒在心底里升起一絲絲的卑微的快慰來,只是病中精神到底脆弱了些,心緒一翻涌,一時便覺有些天昏地暗,不知自己究竟是怎麼回到寢殿中去的。

薛瞳助著沈潭處理過李欽的後事,西北再次進攻重山的消息便掐準了時間一般地呈了進來。

沈潭腳不沾地地又去布置戰事,臨了只來得及吩咐薛瞳萬萬將此事瞞住了靜女,別叫她知曉。

但這一回到底是晚了幾步,何況那等大的動靜,連王宮中都能听聞,靜女又不是像先前那般病得睡死了,依著她從前雷厲風行的決斷,自然是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

薛瞳前去探望她的時候,是黃昏的光景,她正穿著縞白的麻衣,默然倚靠在欄桿上。

面前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嶺,在暮色中仿佛一幅水墨滃染的畫作,不知是誰的大筆揮灑之間,就成就了這樣的江山勝景。

只是,在愁極了人眼中,又哪里會有什麼風景呢?

在視線盡頭的重重高嶺之間,白雪已經化盡,這本該是春風歸來,山林鋪翠的時候,然而,遠目中只有大片枯死的草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這片土地上的流離動亂之苦。

薛瞳眯著眼楮看向遙遠的極北之地,「這世間想來也只有棋雪國那等地方,是不必受著兵亂之苦的。」

靜女扶著欄桿,淒然笑了笑,「那里雖然寒冷寂寞,卻確乎不會有這般的戰亂之苦,薛姑娘,我曾與陛下說過,比起承襲這一國重任,起寧可求個知心人,但如今,我連這些也不敢忘了,只希望能遠遁極北,不理世事……只是,我不能辜負父王的遺願,也放不下這一國的百姓。」

「這些本該是李檀的事,他倒好,推月兌了這些東西,自己卻是逍遙得很。」薛瞳不平地捏住失于修繕的欄桿,手微微一捻,上面剝蝕的生漆便紛紛揚揚墜了下去。

靜女回過頭來,夕陽從她低低挽在腦後的發絲間漏,懶懶趴在她的肩頭,她的神色很疲憊,使她原本姣好的面容顯得有些蒼老,然而這並不是垂暮的神色,而是一種潔淨的,因為事不如意、力不從心而產生的倦色。

她縞白的腰帶被晚風輕輕吹拂起來,在空曠的高台上翻卷,如同招魂的靈幡一般。

「其實他回不回來都不重要,薛姑娘,了這麼多年,我連這樣的夢都不會做了。」靜女笑得有些累,誠然,她曾希望著李檀有朝一日能看開了回來,她可以盡力做到最好,讓他去忘了那個叫作「隰桑」的女子,但這一等等去了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如今這樣的夢,自是成空了。

她伸手拂了拂鬢邊的發絲,小心地抿上有些松散的頭發,抬頭望著即將收盡的晚霞,低著聲但頗有些切齒之意,「……我如今做的事,既是遵守父王的遺命,也是不希望這些年自己的努力付諸東流——畢竟,這些年的政事都是經我之手,我對重山,這點擔當總是有的。」

薛瞳憐憫地看了看她,對于這樣一個被命運縛住的女子,除了陪著她一塊兒傷心,還能怎樣安慰呢?

她回身親切地握著薛瞳的手,目光里忽然迸出一些光亮來,「薛姑娘,如今我只希望,能夠為重山再多做一些事,到死而已。」

「……為什麼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薛瞳反手握住她,覺得那只枯瘦的手模起來異常堅毅,似是帶了一些視死如歸的決心,心不禁微微一沉。

靜女的臉上沒有悲色,只是冷靜地解釋,「這些年,我時時覺得很累很累……如今,只想求個解月兌……我若身死,重山無人主持,到那時世子若仍是執意不歸,就請薛姑娘向陛下說一說,讓沈相襲了這多戰的不詳之地吧。」

「你說這些……是想明日出城督戰?」薛瞳不知自己是當勸還是不當勸,靜女活得很辛苦,她是知道的,因此在私心里也覺得她想求個死得其所能夠為人理解,可真要看她去赴死,又如何能夠狠得下心?

西北天空的光亮已經完全收盡,兩人所處的高台被一片夜色吞沒,高台之下,本該亮出千萬點燈光的山麓卻是一團漆黑,了無生氣。

兩方強大勢力的爭斗,到最後傷及的,卻永遠是最柔弱最無辜之人,千年不過一瞬,對高高在上的仙神和超月兌生死的靈族來說,人間的悲歡離合,也不過是瞬息之間而已。

「世子妃,薛姑娘,春寒料峭,兩位進來說話吧。」青黛清脆的聲音從屋內穿過重重簾幕傳來,帶著一絲擔憂與痛惜。

薛瞳點頭,「我們是該進去了,橫豎外間什麼也看不見了。」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世子妃,我之前去過霧靄林,寒林告訴了我一件事情——我想你是應該知道這件事的。」

靜女走進屋內,俯身點亮了蠟燭,一點微弱的光芒將內間緩緩照亮,她的目光轉了一轉,問道︰「是……關于……」隨即又掩了口,不再問下去。

借著微弱的燭光,薛瞳看到她的臉上浮起一點點的希望,但隨即淡了下去,傷心過很多次的人,如今畢竟是不敢再奢求什麼的了。

薛瞳安慰地扶住她,壓低了聲兒,「隰桑已經過世……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對你說這些,但是,你應當知道,不是嗎?」。

靜女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動,無力地癱坐到床榻上,默然不語,過了不知多久,才低低笑了笑,「那位隰桑姑娘……也過得很苦吧?」

薛瞳看到她的眼角亮亮的,隨即燈光便暗了下去,靜女想是希望一個人靜上一靜,因此用這燈盞無聲地下了逐客令。

一個自己已經很不幸的女子,竟然會為另一個人的不幸流淚,更何況,那人還是給她帶來了這些不幸的人。

薛瞳退到了門外,又听得她低低一聲嘆,不由低問,「世子妃真不恨她?」

靜女枯坐在黑暗中,抬起手在濕潤的眼角擦了擦,深吐了一口氣,「我不恨她,若是沒有她,我過的日子,其實與這也不會有多大的差別吧?」

「或許,但總會比現在好一些的。」薛瞳步出了她的屋子,輕輕掩上門,「世子妃好好休息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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