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旻和明露並不知道,早在幾日前商樸便到了玄鐵林附近的小孤村,她們若是早幾日到,或許還能遇上他,攔住他貿然闖入林中。
昏暗的林子不斷地向外泛著濃重的黑煙,林外繁華熱鬧的小村子明明是人來人往,卻使人覺得特別低沉壓抑。
商樸悄悄立在一株高大的樹後,盤算著是否直接進入玄鐵林,好得到一些最真實的消息。
「又是你。」冷冷的聲音從身後飄來,「主上說有人闖進了玄鐵林,想不到竟是少祭司大人,呵,別來無恙?」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欒明。
之前來到玄鐵林一帶刺探,卻遭到欒明多次阻攔,幾次交手,彼此又是勢均力敵,若不是當時恰好遇到南歌和淑旻,商樺又傳信讓自己回京,商樸還不打算就那麼一無所獲地回去。
「閣下為何偏向異族?」知道他不屑于暗中動手,商樸打算先行勸說。
黑煙一蕩,欒明已經到了他身前,黑色的術袍與周身的黑煙似乎融在了一塊兒。
他的臉上帶著一絲嘲弄的神情,低聲笑笑,「異族……?」
「少祭司大人,我只知道,玄鐵林于我有教養之恩。」他伸手指著小孤村的一角,幾個白衣青裙的年輕女子正手挽著手,從遠離玄鐵林煞氣的林中摘了野菜回來,「大家在這里過得很好,和睦、安寧——比人人懷著心機的京城不知要好上多少。」
商樸默然,在心中絕望地反駁他的話。但他自己其實再清楚不過,京城之中或許真的沒有人可以過這樣簡單的生活。每一個居民,其實對許多事情都心知肚明——不過很多時候不屑于宣諸口罷了。
見商樸無話可說,欒明露出一點諷刺的笑,但笑意里卻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何況,就算真有人離開這里,難道你們還會接受她?!真是笑話。」
接受……?商樸看到了他一閃而過的悲哀,還以為自己錯看。
接受誰?有誰離開了這里嗎……?
愣了片刻,忽然想起頗久以前的一件事——重山國世子李檀逃婚離開國中。據尋找他的人回報。他最後是與一個來自玄鐵林的女子一道失蹤的。
「你說的人……?」商樸搖了搖頭,並不想承認欒明的指責。
欒明冷笑,裹挾著林中的煞氣,使人覺得毛骨悚然。「你無話可說了?我倒要問問。隰桑她哪里做得不對。你們這些自命清高之輩,偏要將她斥為妖女?!」
商樸有些為難,痛苦地閉上眼。沉聲道︰「作惡多端,又有什麼可分辯的?」
「哈,作惡多端……?說得真好!」欒明冷笑著回過身去,長長的袖子下,露出一只緊緊捏著短劍的手,想是極為憤怒,「這就是你們認定的東西!不問是非緣由,果然與伏羲一樣,教人失望。」
欒明並不想就此過多糾纏,慢慢向著林中走去,一帶幽藍色的小花在他的足邊閃爍著,散發出迷人的柔光。
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前,迷離的黑暗中飄來一句淡淡的話語,「阿桑從未害過人,更未殺過人。」
「主上,他還在小孤村附近。」欒明走進林中,見玄啟就等在那里,很是無奈,商樸這一次耐性極好,連著幾日留在玄鐵林外圍,害得守衛的弟子提心吊膽。
玄啟卻不在意這些,只是淡淡道︰「鐘離前輩說過,不要傷了他便好。」
欒明低下頭,顯然有些不悅。
「怎麼,不甘心了?」玄啟輕笑,欒明畢竟少些隱忍,不過能做到這一步,他覺得欒明已經是同輩中最好的了。
「弟子不明,他並非我們的對手,何必如此退讓?欺上門了卻還……」
玄啟冷笑,抬起頭預示地道︰「我們想要的東西,比這大的多,我等了這麼久,還會在意這一時片刻嗎?何況……」他收起了笑,「我沒有收到京城中的來信,商樸卻突然到來,可見這並非商靳的意思,他不會妄動。」
欒明信服地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主上想要的,究竟是……?」
「掌控人間。」玄啟露出一絲笑意。
掌控……人間?
欒明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在他看來,究竟是誰掌控這個世間,只怕都是一樣的。
人間就是人間,人間的生活,人間的歷史,說到底都是由凡人來書寫的,這和伏羲,或是其他什麼仙神,其實一點關系也沒有。
「恕弟子駑鈍,之後呢……?」欒明說得翼翼,生怕玄啟責怪。
不過玄啟很大方地笑了笑,「掌控人間,便能與伏羲抗衡,他做的一切,總有一日是要他償還的。」
因為恨?欒明覺得這也是無意義的,不由輕嘆一聲。
玄啟從里面听出了他的不滿,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笑問道︰「說起來,阿桑沒有死吧……?」
欒明抬起頭,心中雖然吃驚,但眼楮瞬也不瞬,一點不敢露出吃驚的神色,「主上,弟子親眼見他們落下懸崖,只怕不可能……」
「她是我玄鐵林的弟子,就算真落下了懸崖,也不會有事。」玄啟盯著他的眼楮,似要看穿他的心思,「何況,你們都很喜歡回護她,真當我不知道?九回雖然看起來嚴厲,卻護短的很,哪有不庇護自己弟子的道理?」
「阿桑不過是個孩子……!」欒明見難以瞞住,有些著急,以玄啟的心性,不知他會做怎樣的決定,在心里暗暗苦笑,絕望地希望他能夠憐憫隰桑。
然而沒有憐憫,玄啟冷冽的聲音里。不帶一絲情義,「叛出玄鐵林的弟子,一律追殺。」
幾日後,也就是淑旻帶著明露趕到林外的那一夜,欒明悄悄踏著月神草經過灌木叢生的小路,向著煞氣最重的地方走去。
「欒,有何指教?」濃到透不進一絲光線的地方,傳來一聲譏諷的笑。
欒明蹙了蹙眉,揮手驅散了濃烈的黑煙。
商樸在不遠處冷笑地看著他,周圍是一道若有若無的屏障。將他困在了里面。
「少祭司。這句話應當由我來問你。」欒明一瞬不瞬,也不去在意他譏諷的神情,「我們已經再三退讓,但少祭司你。依然不听守衛的弟子勸阻。強行闖入林中——我們不過將你困在此處。已是很給商靳面子。」
「那倒要說聲‘多謝’了。」商樸又是一聲冷笑,再不答話。
欒明走近了一點,似乎在躊躇什麼。思索了良久,終于壓低聲音問道︰「少祭司大人,我今天來此,並不是為了與你爭執。」
商樸抬起眼,有些驚訝,但隨即又恢復了戒備,帶著敵意看他。
欒明對他的神情沒有多大的驚奇,這樣的目光,他見得多了。
起初,還會因為受了莫名的誤解與不信任,覺得心中憤懣難平,但這樣的日子久了,心便麻木了起來,他自認始終在做自己認定的事情,至于是對是錯,何必去向旁人解釋?
「少祭司,你們是否知曉,主上想做的究竟是什麼?」
商樸這一次是真的有些驚訝,欒明竟然會質問玄啟的目的。
「他想勾結西北郡國叛亂。」不知道他是否試探,商樸的回答也很謹慎。
欒明略略點頭,追問道︰「然後……?」
然後……?商樸疑惑地看著他,這還需要然後嗎?
「你們自己反倒不知?」但不願意讓他看出自己的疑惑,商樸便隨口反問。
欒明苦笑,他的確對玄啟真正的圖謀一無所知。
此前,他對玄啟頗為信任,但是隰桑的離開,月神的不滿,還有玄啟無意間顯露出來的那些計劃,二十余年來,他第一次對玄啟有了一絲懷疑。
「我不知道,所以才來求教,少祭司不會連這點胸襟都沒有吧?」不卑不亢,帶著一絲狡黠與戲謔,沒有一處不透著玄鐵林的行事風格。
商樸沉默地看著他,心中還在定奪,過了片刻,他才嘆息,「玄啟的圖謀我們也不甚了解,但——一旦西北郡國叛亂,戰亂風起,對于百姓來說便是滅頂之災。」
欒明低下頭,默然思索,「我知道了。」
黑色的長袖一拂,商樸只覺周圍的限制立刻撤去。
「請快些離開這里吧,此時夜深,主上不會發覺。」輕輕的嘆息,自不遠處傳來。
商樸微怔,「為什麼?」
「請去護佑你的百姓,少祭司大人。」欒明不停步,似乎急于離開。
但一抬頭,他便剎住了腳步,眉頭輕蹙。
不遠處,月神草幽藍的光芒中,玄啟冷冷看著這里,帶著一些莫測的微笑。
「主上。」欒明猶豫了一下,立刻快步走上前。
玄啟只是冷笑,想不到自己最信任、寄予了十二分厚望的弟子,依然是向著他的族人。
他連憤怒都沒有,親眼看到伏羲為了對抗靈族,不惜采用卑劣不堪的手段污蔑芷劍,他對于人情早已失望,又有什麼可說的?
「我說過,叛出的弟子,一律追殺,你忘了嗎?」。冷得將要冰凍的聲音,砸在地上,擲地有聲。
欒明不抬頭,也不躲避,只是答道︰「弟子尚未決意離開,只望主上……」
「你是在談條件嗎?很好,不愧是我的弟子。」依然是靜靜冷笑,但下一刻,他的身影便隱沒在大片濃重的黑煙之中。
蔓延的煞氣張牙舞爪,所有的一切,全都陷入了黑暗之中,無邊無垠,永無出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