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欽視角
族兄南歌一向在水靈灣陪伴淑旻,因此我常年留守在霧靄林中,閑來便為郡中居民診病,也算打發時間。
那一年,我同往常一樣前往青靄郡的街頭為人診病,人來人往,卻與之前有些不同,我微微側了頭,看到街角一個灰衫的少女正好奇地望向這邊,一雙大眼水靈靈的,卻只是不過來。
她在那里躲了足足半日,她自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卻不知我早已看到了她。
灰色祭衣,鳳雛紋案,她是祈天宮的族人。
之後的幾日,她總還是徘徊在附近,我看她滿眼里糾結著要不要走近來,實在是辛苦得很,便在一日打算回林中前主動與她搭了話,邀她往霧靄林中小坐片刻。
她告訴我她的名字喚作「商沂」,沂有聖潔高遠的意思,她的父親為她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她是祈天宮的嫡長女,歷來被視作神女承瑤的轉世。
她仰著頭一臉天真地問我,「你見過神女殿下麼?她和我很像?」
我搖頭,「你並不像神女。」
她的確與承瑤一點不像,不論是從相貌、性格還是魂魄——我暗中探了探她的魂魄,並無神魄在內,她自然不可能是承瑤的轉世。
她那日並未穿著祭衣,或許是覺得祭衣太過沉悶,迷蒙的白霧中,她身上翠綠的衫子便像林中的翠竹一般生氣蓬發,我這才覺到。她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孩子罷了。
我們相識了以後,她便時時來青靄郡,我為人診病時,她總是立在一旁看著,後來便纏著我教她醫術。
我問她原因,她猶豫了一下,低低說她的母親亦是靈族,只可惜生下第二子的那一年便過世了,之後她父親又娶了一位靈族姑娘,仍是早早離世。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究竟是因何而亡故。只道她真是染了不能治愈的病痛。所以她希望能夠跟隨著我學醫術,好救治她那些一樣時時臥病的叔母。
我明知道霧靈的醫術並不能挽回靈力的衰亡,但見她抬起頭來,一雙清澈的眼中滿是期待。略顯稚女敕的聲音軟軟的。「南欽。你答應我好不好?父親說我學法術很快的,不會浪費多久時間的,過幾日我便要同伯父們回京了。」
我心一軟答應了她。而她術法造詣確實極高,只一日時間便盡數學會。
她心滿意足地回京去了,我的心卻像缺了一塊,閉上眼就能看到她穿著一身翠衣,將林中的霧氣攪得紛亂的場景。
我去了京城,時常隱在一旁悄悄看她,她在祈天宮過得並不快活,那一身灰沉沉的祭衣似乎要將她柔弱的身子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在那時就暗暗決定,如果有一日她不想留在這里了,我一定會帶她離開。
但我從未想過,我竟然真的等來了那一日。
那丫頭不滿她父親為她定下的婚事,竟然當著其他祭司和巫祝的面與她父親頂嘴,因而理所當然地受了罰,被禁足在自己的居所內,直到完婚那日才能離開。
她果然纏著我帶她走,我答應了她,但我確實有事務要往極北去,這一程不能帶上她,只能讓她等我兩月時間。
我要了她的身子,過後送她回屋,她疲憊得很,卻拽住我的手不肯入睡,她輕輕地呢喃著,夢囈一般,「南欽,我好怕……你一定記得回來……」
清晨的時候好容易哄了她睡下,我在她汗濕的額角輕輕印上一吻,這才離開。
到了極北,我匆匆去尋火靈,只希望能夠早些把事務處理完,好回去帶走商沂。
火靈仍是老樣子,一張臉面無表情地守在火溪谷外,然他像往常一般淡淡瞥了我一眼,這回卻忽地笑了,「原來你也會染上塵緣?娶的卻是哪族的女孩子?」
「祈天宮。」我答得平淡,靈族自來與祈天宮聯姻,一點不稀奇。
「祈天宮啊……」火靈微仰起頭,似乎在回憶什麼東西,「承瑤又投生到那里去了罷?」
我微微愣了愣,從來傳說祈天宮的嫡長女是神女承瑤的轉世,然而那不過是個傳說,雖則嫡長女的確實比旁的族人穎悟一些,神血也盛,但我並沒有在商沂身上探到神魄,因而她不可能是神女的轉世,只是不知道火靈為什麼也會這樣的傳言。
像是猜到了我的疑惑,火靈無奈一笑,「承瑤死前封了自己的神魄,進入輪回井的不過是普通魂魄,自然是探不出的。」
我覺得他那一席淡淡的話實在令人吃驚,難道商沂她真是神女承瑤的轉世?
「承瑤為何仍要投生到祈天宮?」我想起商沂在那里悶悶不樂的樣子,她根本就不喜歡那里。
「她在等一個人。」火靈的目光越發悠遠起來,遙遙回望著火溪谷的谷底。
「這世間除了我,再沒人記得那件事了。」火靈將我看了看,已經從我的面色中看出我和商沂的事情,無奈地嘆口氣,「你喜歡誰不好,偏偏要將他們千年間攢起來的緣分毀了。」
「何意?」我的聲音微啞,她與誰的緣分?
火靈在谷口氤氳的水霧中坐下來,低低開始了敘說,「承瑤當年墮入輪回,為的是以永世輪回的痛苦來償清手上的罪孽,她那夫君不忍,甘願隨她一道受盡輪回之苦。然承瑤卜過兩人的命數,真真是極其無緣,不過他們依然定了魂魄的契定,只要承瑤為人的那一世,她必然投進祈天宮,她的夫君則會早她三年投生皇室等待她……」
火靈說的很輕,但每一句于我來說不啻驚雷,我已經亂了她的命數,只不知還有沒有補救的機會。
「承瑤將神血留在了薛陌那里保存,神魄則封存在谷底,若是他們二人能夠一道踏入火溪谷,即可憶起當年舊事,償盡這千年來的糾葛。」火靈越說越低,末了嘆一嘆,「只可惜這麼多年,神女從未踏進過此處,他們當真是無緣得很。」
「那這一回呢?你方才說,他們千年間攢起來的緣分,又是何意?」我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了,只是有一線渺茫的希望,希望還能帶走商沂。
「我察覺谷底封存的神魄動蕩,或許是感應到了承瑤即將到來,因此猜測他們這一回或許能夠終償所願。」他涼涼地瞥了我一眼,「只不知道,這回被你一插足又會是什麼結果?」
我早已心亂如麻,本以為千年的時間早將這心境磨得平淡,卻不想在此刻全然潰敗,連聲音都顫了,「若這一回亂了,商沂她又會如何?」
火靈埋下頭,微微苦笑,「‘愛離別,怨憎會,求不得’,這是神女自己說的,若是解不開前緣,今生他們還得如此過。」
我有些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極北的了,滿目的雪花幾乎晃花了我的眼,我只記得我要趕回京中去,去看看商沂她是不是還好端端地在等我。
一到京城,我立刻去少祭司的居所尋商沂,踏進院落,我的心就沉了,里面靜悄悄的,沒有她比陽光還燦爛的笑臉,只有那株梧桐仍舊像先時那麼茂盛。
有人緩步走了進來,是她的父親,祈天宮大祭司,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低低扔下一句話,「那丫頭在東宮。」
我終是見到了商沂,她瘦了一圈,原本活潑俏麗的面龐一片慘白,滿臉的淚怎麼也擦不盡,靈力被封,身上還被下了咒術,我甚至不敢去想,她這兩個月是怎麼過下來的。
沂,聖潔、高遠,然而她的父親竟用這等卑劣的手段,讓她淪為旁人床榻上的玩物。
但那時我無心去想祈天宮的手段是何等殘酷,竟然連自己嫡親的女兒都不放過,我只知道這是我打亂她命數的後果,原是我害了她。
她身上的咒術我可以為她解去,靈力亦可為她恢復,可她受的那些苦痛和折磨該怎麼彌補,她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又該怎麼撫慰?
商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柔弱的身子卻緊緊纏著我,真不知道她瘦成了這副模樣是哪里來的力氣,她抽噎著絮語,「南欽,你還能帶我走嗎?求你了,帶我走……」
我想起那天我走的時候,她拽著我的手,低低地告訴我,她害怕……倘我那時帶著她一道走了,又會如何呢?
我幾乎不想去管她究竟是誰的轉世,商沂就是商沂,她活這一世,為什麼要與前塵往事扯上關系呢?我想不顧一切地帶她走,用余下的日子撫平她的傷口。
可一切終是惘然,她已經有了一個月的身孕,那並非我的孩子,我自然不能再將她帶走。
我輕輕握了她的手,和聲告訴她,「你不能走,你有孕了,已滿一月。」
我看到她的吃驚,她的絕望,還有她翻手落下的那一針,她是恨的。
在她身上落下眠咒的時候,我看到她滿眼的失望,這樣也好,反正靈族向來被人說成寡情,便讓她恨我一回,希望仍能夠修補被我打亂的那環命結。
我將她交還與她的夫君,那青年面色發白,親眼看到自己的妻子要與別人離開,或許真的很痛苦吧?
我很想告訴商沂,那個陪著她的魂魄在世間輪回了那麼久的人就在她身邊,她應當忘了我,這才能夠解開與他千年的姻緣,然而我不能說,火靈將這件事告知我,不是為了讓我泄露這秘密的,我得守著它到死。
我最後看了她一眼,伸手撫了撫她冷汗涔涔的額角。
從此往後,永不相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