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訣 前緣 鳳落梧桐[二]

作者 ︰ 印溪

欒明掩門出去,長嘆一聲,雖然寒林不說,但她到底是被傷到了,還想回到從前,已經沒有可能,那個送她回京的計劃卻恰好能夠繼續下去。

溫空冥站在廊外苦笑,「師妹向來易被噩夢纏身,今次這般痛苦,只怕再也不願親近我了。」

欒明一邊走下台階,一邊搖頭,「不妨,過些日子,她自然會忘記那些事情的,我看她畢竟還是很喜歡你的,否則也不會一醒來就要尋你。」

「師妹雖然心軟,這性子卻不軟。」溫空冥與他一道走進院中,寒林既然已經醒了,他也沒什麼再可擔心,欒明的安排一向滴水不漏,既然決意護寒林周全,自是不會有絲毫差錯,那麼,自己也該走了,「累她如此痛苦,本就沒有求她原諒。」

「她會原諒你,但不會再你。」欒明笑了笑,這樣糾正。

帶了寒林多年,她的性子欒明不敢說看得清楚,但也多半有些了解,她看起來頑皮,心里卻一點不輕松,自從離開祈天宮,父母又相繼離世後,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對幼時的事情絕口不提,只是一心學習術法。

不願,不想,不敢去觸踫那些回憶,正是因為她害怕,害怕再次被人拋下,她的性子其實十分柔弱,偏偏她是神女後裔,是黑巫,不得不堅強起來。

「那麼,弟子這就告辭。」與她相識十余年,原來分別也不過是這片刻之間的事情。

「好。去吧。」欒明回頭望向屋門,沉沉嘆息,「一路。」

屋內,寒林正扶著門框,靜靜地听著門外的談話聲,本來嫣紅的唇被咬得一絲血色也沒有。

溫空冥尚未走,目光也落在門上,里面昏黃的燈光清楚地在雕花的格子上映出一個女子的倩影,他如何看不到?

但看到了又怎麼樣?早就知道她是祈天宮的族人,回去京城。對她來說才是最好的結果吧?就像天上的神女終究是要回去瑤池的一般。

「師父也多保重。」背過身。再不看她一眼。

寒林再也忍不住,急急推門出來,「師兄,你等一等……!」

她只說暫時不想見。並沒有想到他是急著要回玄鐵林的。說好了不會丟下她的。現在走得倒是很瀟灑?!

溫空冥走得很慢,但沒有回頭,熟悉的身影終于消失在遠處。

寒林咬著唇。任由眼淚一點一點從臉上滑下,卻一步也沒有動。

不能去追,她知道自己不能去追,追上他,便是要一道去玄鐵林的,可她終究是祈天宮的族人,她哪里都可以去,唯獨玄鐵林卻是萬萬不能去的。

寒林哭了大半夜,欒明好容易哄了她睡下,獨自立在廊下看著淒冷的月色。

夜色漸沉,白露落下,在他的衣衫上綴了一層星星點點的痕跡。

清晨時分,寒林幽幽醒轉,昨夜哭得太凶,醒來額角一陣陣地抽痛,但想起師兄扔了自己一個人走了,心口痛得更加厲害。

欒明坐在院中一株梧桐樹下,寒林這才發覺,昨夜自己睡著的時候,他們已經換過了歇腳的地方。

「師父……」聲音還是啞的,帶了一點委屈,「這是哪里?」

「昭行郡驛館。」欒明坐在樹蔭里的石幾前,招手喚她,「林兒,過來。」

寒林抿了抿唇,一雙大眼偷偷打量了周圍的布置,小小的院落精巧絕倫,桐樹植在東南角上,心里驀地就沉了,每個驛館都會設下特殊的院落以供皇室或祈天宮的族人落腳……傳說梧桐引鳳,因此祈天宮每一處院落中必植梧桐,各個驛館自然也不例外。

欒明見她一雙眼哭得通紅,此時又蓄了滿眼的淚,將落未落,心里雖是疼惜,卻沉了臉,「快過來,不許哭。」

寒林乖乖走上前,長幾上放了一壺酒,另一側則堆了小山似的一疊書卷。

「你的簪子。」欒明將白玉的鳳簪放在冰冷的青石幾面上,示意她坐下來,「我們要在這里住上幾月。」

「師父……您要趕我回京了?」寒林在他身邊坐下,一雙縴瘦的小手擱在幾面上,倒映出一痕縴細的影子。

「為師何時說過讓你回京?」欒明瞥了她一眼,攝來一卷書,「你私自闖出雪陌林的事情,還沒有罰你,今日將這些書記完,明日我要考你的。」

寒林斂了斂眉,自知理虧,接過他手中的書卷,才展開一頁,便猛地一顫,像被烈火灼到了一般急急放開手,書冊「啪」地一下落在了幾面上。

「怎麼了?」欒明看也不看她,他自然知道自己交與她的是什麼東西。

「……沒有,只是這祈天宮的族譜,寒林幼時背過了,師父還是換一本罷。」她壓低的聲音微微顫著,一滴淚重重砸在青石上,很快就洇了下去。

「林兒,你生來便是神裔,行止應當高出世人,這些年為師卻將你慣得頑劣異常,往後收收心罷。」欒明輕輕拍了拍她因為哭泣聳動的肩,心中雖然萬分不忍,還是狠了心囑咐她,「幼時的儀禮可還記得?若是記得,便直接去看兵法罷……你的陣法學得不錯,學起兵法來自然不難的,若有不明之處,再來問我。」

寒林側過頭,雙手掩面低低哽咽,還說不是要趕她回京,不回京,何必學這些東西?

但知道這次再任性不得,只得緩緩擦干了淚,回過身頷首答應,「寒林還記得,不會有錯的,不必再費時間溫習。」

兩年的時間匆匆,每隔幾月,欒明便帶著她換一處地方。

生活難得地寧靜,雖然在這寧靜背後正醞釀著極大的風雨。但欒明和寒林都只作不見。

寒林立在階下望著夜空中的新月出神,她十八歲的這一年就要了,欒明這幾年雖然嚴厲地看管著她,卻並沒有說起讓她回京去,反而吩咐她,再過些日子獨自往靈水郡尋她母親的族人。

「師父,飲酒傷身。」寒林緩步走進院中,欒明倚在幾前飲酒,面色比從前憔悴不少。

「你勸過多少次了?」欒明淡淡瞥了眼緩步走來的女子,她如今眉目低垂。廣袖輕斂。一行一止沉靜嫻雅,自帶高潔之意,再不是從前那個會纏著他撒嬌的小姑娘了,心里難免有些遺憾。

寒林斂眉。的確數不清是多少次了。但她還是要勸的。「師父,你近來身體時常不適,別喝了。好嗎?」。

「讀了那麼多書,卻不知道‘借酒銷愁’是怎麼寫的麼?」欒明見她在身旁款款坐下,側過頭含笑看著她。

「寒林知道。」寒林端坐在他身邊,輕輕拈起一只小盅,看著里面的清酒苦笑,「若真能銷愁……原該是寒林飲才是。」

欒明笑意微凝,見她又放下了,這才低低一笑,「今日的書都看完了?」

「看完了。」寒林勾起唇淡淡笑了,美得清麗絕俗,縴手從袖中取出一卷書冊,「師父自可查問。」

「不必。」欒明看著她披散的長發,閉目輕嘆,「若是累了,在這里歇一會兒罷,左右夏夜悶熱,宿在庭院里也不會著涼。」

寒林點頭,她時時會有噩夢,夜間實在不慣一人獨宿,雖然有欒明在身邊陪著也沒什麼用,但至少驚醒過來的時候能夠安心一些。

「師父。」一痕黑影自院牆的陰影里走出,淡淡掃了眼伏在他膝頭睡去的灰衣女子,「師妹睡著了?」

「已下了眠咒,放心。」欒明撫著寒林冰涼的發絲,低低咳嗽一聲,將一封信落在幾面上,「送往京中林府,自會有人轉交與商靳。」

溫空冥立在一旁,久久未走,「師妹真未發覺不妥?」

「藥量很低,她的巫毒學的不好,既然並未飲酒,自然覺察不到什麼。」欒明苦笑,拿起落在一邊書冊就著月色隨意翻看。

「師妹看的書麼?」溫空冥斂下眸子,這幾年寒林過得很苦,只用兩年時間,便要她將十多年落下的功課全補上,談何容易?

欒明看了幾頁,合上書卷,「是說權謀的,無甚意思。」

權謀機宜,儀禮行止,哪一樣不足以將她原本純淨的心染黑?她終究是高高在上的九天神女,而不是一個可以自由嬉游人間的山間精靈。

「去罷。」欒明搖頭,「既是當初那般決定了,我們便都沒有路可以回頭。」

…………

夏季,正是梧桐最蔥蘢的季節,輕風的時候,灑落一樹芳華。

輕輕的腳步聲在院落內響起,伴著一個不情願的低語,「殿下,陶家那位又來了……」

「便說我病著,不見客。」窗內的聲音淡淡的。

「先將她撂在那里罷,旭華晚些時候再遣人去回絕。」旭華跳上台階,將門大開,「殿下倒是出來透透氣罷,這天氣悶得很呢。」

「將這份折子看完便出來。」翟川仍是淡淡答了,「你也進來坐一會兒。」

旭華扁了扁嘴,「大祭司真是會折騰人,這些年好容易不考功課了,又弄這些東西來看……」

見翟川並不理她,旭華又輕輕嘀咕,「那個陶還真是不自外呢,大祭司不過是對她父親有些照拂,她便以為自己是誰呢?三天兩頭地來,再沒听過京中有誰家姑娘這麼不要臉的。」

旭華又挪近了一些,再接再厲地絮叨,「芫婆婆說,如果大祭司嫡親的孫女當年沒有離京,旭華原該去祈天宮里伴著她的呢!殿下有沒有見過她?」

「……她性子十分頑皮。」翟川闔眸,被她一攪,這折子再看不下去,索性扔下了不看,起身立在階下微微冷笑,「你以為祈天宮是好玩的?」

沉悶孤寂,動輒得咎,若是讓旭華去那里,只一日便能被商靳罰去了半條命。

………

小劇場-大半年後的某個春日清晨

一縷陽光跳下窗欞,懶懶趴在寒林肩頭,將她從混亂的噩夢中喚醒。

寒林微微動了動,剛想起身,卻發覺頭發被緊緊地拽住了,一點都挪不了,瞪著眼看向身側,翟川正一手壓著她的頭發,一邊定定地看著她。

「放手。」寒林冷著臉,伸手握住頭發,偏偏被壓得死死的,扯得身子也不能翻轉,哪里用得出力氣。

「天還早呢,再睡會兒罷。」翟川看著她無措樣子輕笑,這個時候還算可愛一些。

寒林瞪了他一眼,指間一轉,也不知從哪里翻出一柄玄色的匕首,就著發絲就要隔斷。

「別胡鬧。」翟川急忙放了手,撐起身看著她笑,「你若真將頭發割斷了,六月里還怎麼去祭掃神妃之墓?」

「那我就不去了。」寒林揉著額頭,一邊飛快地將頭發挽起,生怕又被他扯住,一邊低笑,「祖姑姑當年也沒去,你一人去便好了。」

翟川面色沉了沉,丟了她一人徑自出去了。

寒林輕輕咬唇,不就是說起了祖姑姑商沂麼?至于生這麼大的氣,好沒氣量……

輕輕推門出去,翟川正站在階下仰頭看翠綠的桐葉。

「都說梧桐落鳳,祈天宮倒是種著不少。」寒林緩步下了台階,不以為然地掃了眼階下整整一排梧桐,「這兒卻為什麼植這麼多?」

「先太後素喜桐木,因而先帝在這寢宮旁遍植梧桐。」翟川將目光落在她身上,「只是他們第二年便離開了這里,並未看到這些樹長成。」

寒林抿了唇不語,伸手接一片梧葉在手中靜靜看著,「看來他們,也並沒有傳聞中的那般不合吧?」(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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