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太太和普通老婦不一樣的地方,是她的那雙眼楮,雖已老去,卻仍是目光炯炯不怒自威。她的臉部線條並不柔和,顴骨略高,年輕時並不明顯,上了歲數後雙頰松弛,那顴骨便突兀出來,帶了幾分刻薄。
此刻的金老太太,也不知道是真哭還是假哭,總之就是在字字血聲聲淚譴責金玖,呼喚著早已賣咸鴨蛋的金老太爺。
金老太爺從未見過金玖,金玖尚未出生,他老人家便仙去了。所以金玖皺起眉頭,他覺得金老太太找金老太爺當隱身道具是很不妥當的,且金老太爺泉下有知,也不認識他這個孫兒啊。
就在金老太太的罵聲中,金玖偷偷笑了,不過他迅速用袖子掩在嘴上,做了個打呵欠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的笑容。但這個動作被金老太太看到了,于是她老人家捶胸頓足。
金玖雖然可恨,可以往也不會這樣輕視她,這個打呵欠的動作分明就是林安兒常用的。
可恨的林安兒,帶壞了金玖!
噗,她老人家忘記了,金玖比林安兒年長一大截,如果真要帶壞,也是金玖帶壞林安兒才對。
陶氏和金璇站在一旁,想勸金老太太又不敢插嘴,想勸金玖又覺得不應該,母女二人局促不安,反而不如挨罵的金玖泰然自若。
金老太太又哭罵了一陣,看到陶氏和金璇在一旁連過來勸慰都不懂,更是生氣。總要有人來勸她啊,否則這樣一直哭下去,她的這把老骨頭可承受不起。
偏偏陶氏母女真的看不懂金老太太的這出戲,母女兩個只會傻呆呆地站著手足無措。
可把金老太太給氣死了,相對那個氣死人不賠命的金玖,陶氏母女打醬油的態度更令她憤慨。
可在場的人里,除了陶氏母女以外,沒有一個夠份量來勸她的,丫鬟婆子只能給她抹眼淚順順氣,卻輪不上她們來勸慰。可那對母女傻呵呵地站在那里。除了目光呆滯,還是目光呆滯。
好在有腿快的丫頭飛奔著請來了汪氏,汪氏帶著女兒金瑤溫言勸慰,又沖著金玖使個眼色︰「玖哥兒。老太太在府里也是煩悶。你不是在別館里供養了戲班子。趕明兒讓他們來府里給老太太唱唱戲樂呵樂呵。」
金玖忙道︰「三嬸說的正是,佷兒這就去安排。」
說完,他沖著金老太太施了禮。瀟瀟灑灑就這麼走了!
金老太太氣得咬牙切齒,指著金玖的背影恨恨地對汪氏道︰「誰讓他走了,他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祖母啊,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他就走了!你看到了,你們都看到了,他就是這般不孝啊!」
此時此刻,陶氏對汪氏佩服得五體投地,就這麼輕描淡寫的兩句話,不但讓老太太不哭了,還給金玖解了圍。
唉,自己為何就沒有想到呢,若是今日給金玖解圍的是自己,那這條大粗腿不就抱上了?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這麼好的機會白白錯過了,還真是豬腦子。
陶氏和金璇自怨自艾地走出春暉堂,卻正看到一個蒙著面紗的女子走進來。這女子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的年紀,雖是蒙了面紗可也能看出身段輕盈,步履款款,應是極美的。
那女子顯然沒想到會遇到人,慌忙低下頭去,疾步走進。
陶氏來了大半年了,還從未見過這個女子,她給丫頭春桃使個眼色,春桃閃身走了出去。
半個時辰後,春桃回到陶氏住的跨院,關上房門,低聲道︰「太太,我打听清楚了,那個女子就是四姑太太。連老太太也沒想到她會突然回來了,守側門的婆子是老太太的人,看到四姑太太來了,就放她進來,二門上的人都是懂事的,又知道大少在府里,自是不敢聲張,四姑太太沒用通傳就進了福滿園了。」
陶氏初到京城,便听說了四姑太太金明珠的事,這件事在金家是不能提的,只能私下里傳播。先是金明珠聘給孫大人做了良妾,繼而又被人家放了回來,金家的嫡女給人家做妾已是丟人,又被婆家轟出來這是奇恥大辱,若非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金家又豈能咽下這口氣,按規矩出了這樣的事,金明珠要麼自盡維護娘家臉面,要麼也要到家庵里青燈古佛了卻殘生。但金老太太私下里做了手腳,金明珠被遠遠送走,再沒有回過京城。
想不到這個時候她卻回來了,明知道金玖就在府里,她還敢進來,這位四姑太太還真如傳說中那麼任性!
金明珠真的偷偷回來了,她被母親藏在小鎮上已有一年多了,這一年里她吃盡苦頭。那戶親戚對她並不厚道,金老太太給的銀子大多被他們貪了。
誰都知道她是個被家族拋棄的女子,娘家再有錢,和她也沒有關系了。
在那里,金明珠沒有了漂亮衣飾和昂貴首飾,吃的也是粗茶淡飯,身邊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侍候她,就連衣裳破了也要自己縫補。
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親戚的兒子時時騷擾她,她是被婆家放回的妾,已經談不上貞潔可言,若不是她幾次動了剪刀,早就被那家兒子污了身子。
「母親,我是逃回來的,那里我是一日也不能待了。」金明珠哭訴著這一年多的經歷,眼淚像斷線的珠子落下來。
金老太太剛在金玖那里生了一肚子的悶氣,听到金明珠的訴說,氣得險些暈,汪氏連忙拿了鼻煙,她這才長舒出一口氣。
「炳禮家的,眼下你四既然回來了,我這當娘的就不會再把她轟出去,老身知道你素來和玖哥兒走得近,可這是關系到你妹子生死的事。若是讓炳禮知道,他妹子是因為你被送進家庵,他也不會饒了你。」
汪氏巴不得金明珠永世不得翻身,可眼下金老太太卻用金炳禮來壓她,擺明是讓她閉上嘴巴,不能把金明珠回來的事泄露出去。
「老太太啊,瞧您說的,四回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這事告訴玖哥兒呢,可這府里人多眼雜。保不準四回來的消息就被哪個黑心奴才傳出去。依看啊,老太太還是想個妥貼的法子為好。」
其實這事汪氏不說,金老太太也想到了,她問金明珠︰「你進府時可遇到什麼人了嗎?」。
金明珠哭喪著臉︰「女兒是從側門進來的。守門的婆子看到了。從那里經過的幾個小廝也看到了。還有二門的婆子,送水的丫頭,對了。我走進春暉堂時,還看到兩個女子,看打扮不像是奴才,可女兒不認識她們。」
汪氏眼楮一亮︰「四說的定是六弟妹和璇姐兒,她們是自家人,平素也老實,四不用擔心她們,依我看,老太太不如賞她們點東西,讓她們閉上嘴巴,這母女二人一向貪小。」
就這麼幾句話,汪氏就把陶氏母女踩了幾腳,還不忘在老太太面前黑了她們一把。
金老太太明知道汪氏沒安什麼好心,可眼下也沒有別的辦法,也只能按照汪氏的主意去做。
她讓趙媽媽取來兩支嵌珍珠的祥雲紋金簪子,又加上一副水色上佳的翡翠玉鐲子,讓汪氏和趙媽媽一起給陶氏送。
金玖回到金滿園,就見板兒跑進來︰「大少,孔七飛鴿傳書。」
孔七的書信裝在小小的竹管上,只是一張字條,金玖把字條展開,嘴角漸漸勾起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會心地笑了出來。
其實字條上只有幾行小字,就是告訴他,林安兒在五岳書院過得很好,又長高了,只是整日在山上瘋跑,一點都不像大家閨秀。
看著這張字條,金玖的心飛了出去,他似乎看到那條嬌小的身影,奔跑在山野中。
山上不比京城,風大日頭也濃烈,小東西又貪玩,少不得整日曬得紅通通的。
「板兒,你去紅顏閣多拿些上好的香脂來。」
板兒怨念地看一眼大少,專門開家鋪子給做胭脂水粉的,整個大成也就只有您了,沒有之一。
一一一一
和明月交好的太監名叫承惠,是崇文帝身邊的隨堂太監。前朝太監專權,以致國家內憂外患,大成皇帝登基以來,嚴禁內監參政,司禮監空有其名,卻並無前朝的風光,除了皇商身邊和後|宮的那些事,即使是貴為掌印太監,也無權參與前朝事宜。
承惠已經入宮很多年了,十多年前便已熬到隨堂太監的位置上,眼下他在京里已有了兩所大宅院,還有京城數一數二的名妓明月時時來陪伴,就連崇文帝也看到承惠臉上的紅光。
「承惠,朕看你近日好似精神大好,有何喜事說給朕听听。」當年崇文帝還是親王時,承惠公公便是王府的小太監,服侍著崇文帝從親王一直坐上這把龍椅。
承惠垂手︰「萬歲又取笑奴婢了,這幾日見御花園里花兒都開了,奴婢就想著皇後娘娘又要舉辦一年一度的春茗盛會,奴婢只是想想就覺得高興呢。」
皇後娘娘的春茗盛會邀請的都是京中閨秀,也是為皇子皇孫們挑選良配的時候,甚至崇文帝自己有兩位寵妃,也是在春茗上看中的。
「原來如此,朕還以為你在想著那位明月姑娘。」
承惠一驚,連忙跪倒︰「萬歲快別拿奴婢說笑了,奴婢和那位明月姑娘的事,您也知道,不過就是干著急而已。」
承惠在崇文帝身邊多年,對崇文帝的喜好模得清楚,崇文帝最恨有人在他面前說謊,既然他已經知道明月的事,與其否認,反不如自嘲,引崇文帝一笑。
崇文帝果然笑了︰「你若真想找個女人,還不如安安份份找一個知冷知熱的,朕讓人給你張羅一個對食宮女。」
承惠磕頭謝恩,嘴里卻道︰「奴婢知道萬歲心疼我。可奴婢自己不是真男人了,這事想想都覺得臊得慌,哪有女子真心實意和奴婢你情我愛的,萬歲的龍恩奴婢心領了,只是奴婢這回不能听萬歲的話了,您就治奴婢的罪吧。」
崇文帝原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承惠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他嘆口氣,讓他起來︰「難得你能這般仁義,朕恕你無罪。只是那些青樓女子萬萬沾不得。你是朕的近身,朕不想讓那些言官御史彈賅到你的頭上,可否明白?」
承惠重又嗑頭︰「奴婢謝萬歲不怪之恩,奴婢和那明月也只是見過幾次面她價格昂貴,奴婢見不起。」
崇文帝哈哈大笑。他才不這種事需要承惠自己花銀子呢。但他不想再難為承惠。這貨的脾氣性子他最清楚不過,小恩小惠他敢拿,大的事他不敢去做。
承惠和那個明月的事。早有暗影向他匯報了,他不動聲色,只是因為他了解承惠這個人,況且,這閹貨抱著那個千嬌百媚的名妓,想吃又吃不上的模樣,一定很有趣。
崇文帝合上奏章,抿了兩口香茶,這才記起承惠提過的春茗會的事,皇後的春茗每年都辦,這倒也不會有何差錯,崇文帝已有許久沒到皇後的慈安宮了,他不禁輕笑,承惠這貨想來是得了皇後的好處,趁機提起春茗的事。但那個把明月送給他的人,應該不會是皇後,深宮婦人再有心計,也不會把宮外的名妓送給太監,這倒是像那些紈褲皇孫們干出來的事,崇文帝搖搖頭,不置可否。
「承惠,擺駕慈安宮。」
慈安宮的桃花已經開了,但並不茂盛,小小的花蕾稀疏稚女敕,反而多了幾分羞怯的美態。
崇文帝忽然記起多年前的那場春茗,那個和阿渡在桃花林里比試的女孩子。這麼多年了,那女孩應已經長大了,上次阿渡擅自回來,有一天夜里忽然出城,根據暗影的密報,阿渡是帶著一個女子出城的,次日回來時卻是單人單馬。
能和阿渡同乘一騎的女子只會是那個林安兒,阿渡這個孩子是個臭脾氣,除了林安兒,即使是對崇文帝的那幾位公主,也是不假顏色。
只是他們二人一起出城,卻是阿渡獨自回來,莫不是兩人吵架了?
崇文帝忽然覺得自己挺閑的,身為一國之君竟然對小兒女的事感興趣,這不是太閑了是什麼。
「承惠,林家的人還在大牢里關著嗎?」。
「回萬歲,奴婢在宮里怎會知道那些事,您容奴婢去給您問問。」
崇文帝冷哼一聲,這個滑頭的家伙,朕就不信你會不知道,這些重臣的八卦,一向是你們這些閹貨販賣賺錢的手段。
「別裝了,朕不怪你暗論朝政,知道什麼就說吧。」
「謝萬歲」,承惠哈著腰,垂手而立,「回您的話,驍勇侯府的人一直在刑部押著呢,但听說並沒受什麼苦,刑部的那些人沒有得到萬歲的旨意,也不敢動他們。」
崇文帝對承惠的話顯然很滿意,正待再問,卻見皇後被簇擁著娉娉婷婷走過來。
「萬歲,您來了怎麼不進去,竟在這里自己賞起花來,害得臣妾等了您好一會兒呢。」
皇後雖已年近不惑,但保養得宜,雍榮華貴,比起崇文帝新寵的幾位年輕妃嬪別有一番風韻。
「皇後,春茗會的名單可否擬好?」
皇後心頭一突,皇帝往年從不會過問這些事,莫非有看中的閨秀了?
「臣妾已經擬好了,這就讓人拿過來給萬歲看看。」
崇文帝搖搖頭︰「朕不用看了,你記得把忠義的嫡長女加上吧。」
皇後一愣,她還記得那年阿渡把她要了張請貼給林安兒的事,還有那一年,阿渡送給林安兒的漫天桃花,她記得皇上很生氣,險些當著所有嬪妃和命婦的面斥責她,從那以後,她再也沒讓林安兒進宮。
阿渡是皇上心尖子上的人,是高高在上的琉璃盞,磕不得踫不得,更不能和林安兒這樣的他人婦扯上關系。
可眼下,皇帝是什麼意思,皇後想不明白。況且她在深宮之中也听說了,林家幾位身居要位的男丁已經收監快半年了,這個時候,皇帝忽然要讓林安兒進宮,這帝意何在呢?
崇文帝看到皇後眼中飄過疑惑,隨口道︰「朕記得那丫頭小時候很有趣,便想看看她長大後的模樣,皇後若是不想讓她來,那便罷了。」
皇後聞言連忙堆起笑臉︰「萬歲這麼一說,臣妾也是好奇得緊呢。只是臣妾還記得她小時候就愛舞刀弄槍的。這會子說不定像忠義一樣,是個威風凜凜的女將軍呢。」
崇文帝面上一肅,冷冷道︰「皇後擬一道懿旨,從今以後。大成女子可習武強身。卻不準上陣殺敵。忠義之後,再也不會有女將軍。我大成的江山,還不需要婦人捍衛。朕再給忠義追賜節烈二字。稱節烈忠義。」
話外音︰你們只需學習人家的節烈便可,忠義的事就讓男人去做吧。
崇文帝想了想,又道︰「懿旨先不要發下去,待到春茗當日,當著所有命婦閨秀的面再宣吧。」
皇後欣然領命,又陪著崇文帝說了會兒話,誰也沒有注意到,承惠公公眼中的那抹喜氣。
次日是承惠公公輪休的日子,他來到京城的宅院,明月姑娘已經在等著他了。
「你去轉告金,林家的事有轉機了,轉機就在林身上。」
收到消息的金玖,臉上卻沒有一絲喜悅。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這件事把林安兒卷進去。
他有些郁悶,負了手走到園子里,那叢玫瑰還在,此時不是花期,枝葉茂密,綠蓬蓬一大叢。
卻見花牆那里有個丫頭正在探頭探腦,金玖皺皺眉,他不記得這丫頭是誰,甚至不覺得面熟。
事實上,金大少自從十六歲「大病初愈」之後,便被大大小小的姑娘惦記上了,偷偷看他的,正大光明看他的,偶遇的,巧遇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了。所以看到花牆後偷看他的丫頭,金大少第一反應就是又一枚腦殘粉。
不要怪金玖自我感覺良好,誰讓金大少有張帥逼臉呢,顏值高的男人大多都有這個毛病。
金大少假裝沒看到,負著手走下那道種滿灌木的土坡,經過花牆時,那丫頭忽然蹦了出來,嚇了金大少一大跳!(擺明是裝的,你早就看到那里有人了。)
「大少,我是六女乃女乃身邊的人,六女乃女乃讓婢子來轉告大少,四姑太太回來了,就住在春暉堂里。」
說完話,那丫頭嗖的一聲就跑開了,可把金大少給惡心到了,原來人家不是他的腦殘粉,只是個來通風報信的。
這金滿園的大門真是敞得夠大了,什麼人都能進來閑逛啊,金大少氣不打一處來,回到金滿堂就讓板兒把大鳳叫過來,好一頓臭罵。
大鳳是金滿園的管事,她挨罵是應該的。
大鳳也委屈,她雖是這里的管事,可這金滿園里到處都是老太太的人,大少很少回來,她自是不能明目張膽地把這些人全都轟走,總有些人是她不能管,也管不了的,別說放進來個小丫頭,就是三女乃女乃和六女乃女乃,不也是說來就來嗎。
罵完大鳳,金玖的氣也消了,沒想到金明珠還敢回來,金大少還以為自家的死對頭從此都不會再出現呢。
想起金明珠,金玖就想起這些年來金明珠欺負林安兒的那些事了,雖然每次都以失敗告終,但自家原本應該快快樂樂的童年全都讓她給毀了。
金玖雖然惱恨金明珠,可也不會真的親自找上門去,那畢竟是後宅的事,金明珠丟盡金家臉面,但此時也不是對付她的時候。
這些婦人們整日勾心斗角,卻不知道眼下金家正在經歷著近幾十年來最大的一場危機。
一一一
今天過生日的那位,絕不站在風口浪尖,不要怨念了,十三祝你生日快樂,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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