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內溥帶著一絲微笑,不高的他,需要仰視秦遠峰,但是整個人卻如同山岳,明明是從下往上看,卻總感覺是在俯瞰對方。
一只手年輕,一只手蒼老,恰似兩個會社,在東京會師。
這,也許是山內溥的感覺,但是秦遠峰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這不僅僅是新司的握手,這,是兩個時代的握手。
他非常清楚,在他的藍圖中,除了秦皇朝,任何公司,都是二流公司。
斷掉掌機根基,主機又被攔截的任天堂,只要數年,就會陷入進退維谷的泥沼。
屬于日本的時代,會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掀,而他,會竭盡全力迎來屬于中國游戲的新世紀!
兩人進屋坐下,秦遠峰親自給對方泡了茶,對方笑著接了過來,根本不像是談判,更像是一個老的來訪。
「我本來在想……」山內溥的聲音有些低沉,卻並不難听︰「是先去和老對手中山君聊一聊呢,還是去看看如今過得不錯的老下屬南夢宮。說起來,中村君也和我差不多年紀哪……」
意外的開口,秦遠峰卻詭異地覺得理所當然。不知為何,此刻的山內溥,和他前幾次見到都不相同。
平和……是的,他看了對方很久,對方也在打量他,最終,他得出了這個結論。
現在的山內溥,和以前完全不同,如果說,以前他是獨裁者的霸道,現在,就是真正的心平氣和,收斂了所有鋒芒。
「很驚訝?」許久,還是山內溥先開了口,不等秦遠峰,他蒼老的面孔上就露出一絲微笑︰「很驚訝,確實,我也很驚訝。」
「我驚訝于知道你到了東京之後,生出的那種迫不及待想見面的心情。驚訝于忽然生出的那種幸好自己還在東京的慶幸。也驚訝于我想見你的決心。」
「確實驚訝。」秦遠峰笑著回答︰「任天堂內部現在不動腦子都想得到是如何的水深火熱,多少赤紅的眼楮緊緊盯著您的位置。您這位掌舵人居然有閑心出來找我喝茶。」
「不用擔心我有什麼目的。我什麼目的都沒有。」山內溥泯了口茶,感慨了一聲,笑道︰「有時候,責任太重了,自己都沒有想到。但一旦放松下來,帶給人的就是寧靜。那種不參雜一點功利性的寧靜。」
秦遠峰點了點頭,他有些明白山內溥為什麼會來找他了。
「明白了?」山內溥的老臉上帶著笑容,搖了搖頭︰「我也沒想到,當自己卸下任天堂社長的重任,卸下獨裁者的外殼時,第一個想法,居然是看看以前的老。」
「我的老很多。」山內溥仿佛一下子就打開了話匣子,嘆道︰「有的還在……有的卻已經不在,秦君,我老了,很老了,卸任的一瞬間,你知道我的想法是什麼嗎?」。
秦遠峰覺得,對方只是需要一個聆听者,這些話,他也許對卸任後見過的人都說過,但是,對方覺得還不夠。
對方也許覺得,秦遠峰有資格,對方也很願意對他說這些,尤其是,棋逢對手的兩人,那種搏殺中微妙的惺惺相惜,才是山內溥真正來到這里的理由。或許還有些別的心思,但是已經不重要了。
他想了這些,卻听到山內溥的問題,沒有防備之下,竟然一口說出了自己的答案。
「終于可以從這個位置上滾下來了?」
山內溥眯著眼楮看了他半晌,忽然搖頭感嘆著笑道︰「知我者,竟然是秦君你這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
秦遠峰回過了神,也是失笑不語,因為他剛才聯系到自己,想了想,恐怕也會是這個想法。
這就是人可怕的奴性,每個人都有奴性,或多或少,體現在不同的方面,董事長風光嗎?風光,尤其是在這種年純利上億的公司,他們動動嘴皮子恐怕就是幾十萬的美元。但是,何嘗不是為自己的公司,為金錢而被奴役。
拼搏這個詞,反向解釋,又何嘗不是被理想所束縛?
當有一天卸下一身重擔,看著數不完的賬戶余額,他第一個想法,可能也是︰終于可以從這個位置上滾下來了。
「你知道嗎?」。山內溥笑著說︰「我中午和中山隼雄共進午餐……不用這麼看我,其實我們以前關系不錯,但是我以任天堂董事長,他以世嘉董事長存在的時候,那時候還沒有你秦皇朝,我們眼中只有彼此,我們必須有敵人,用于樹立企業的危機感,而這個敵人,也只能是彼此。所以,當我卸任之時,我以山內溥,而他以中山隼雄在一起聚餐,那很平常。」
秦遠峰笑著嘆了口氣,有時候頓悟真的是一朝,他沒想到,這次提前卸任,會帶給山內溥心態如此大的改變。
榮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觀天外雲展雲舒。這種境界,非經過大起大落,或天生無欲無求才能達到。
山內溥的心情,也許現在非常貼近。
「我問他這個問題,你猜他說什麼?」山內溥哈哈大笑,仿佛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良久,又低頭長嘆一聲,無限悵然地說︰「他想了想,說︰是不是擔心任天堂日後的發展?畢竟現在任天堂境況並不算好。」
「我很失望……」山內溥鏡片後的目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喃喃說道︰「我本來以為,這麼久的對手,他是最了解我的人。但是不是……也許他的年紀,退下來會心有不甘。但是我呢?」
「我已經享受了該有的,日本富豪榜年年不跌過前五,手里數不盡的日元……幾輩子都花不完,我締造了一個前無古人的行業,如果沒有我,世嘉現在能不能過千萬都是問題……征戰沙場幾十年,將任天堂起死回生,我這個年紀,一旦真正卸任,我難道還像他壯年之時那樣,還有一番雄心壯志?」
秦遠峰靜靜地听著,不知為什麼,他沒有想打岔,也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這些東西非常寶貴,這不是什麼商場經驗,而是一位沙場老將的心境,只是听著,就覺得很舒服,仿佛在對方話里走過了一段人生。
「沒想到,居然是你說出了這句話……」山內溥笑著遞過茶杯︰「秦君,再幫我來一杯。」
秦遠峰笑著接,倒上了茶︰「其實,有時候放開是好事。」
山內溥輕輕接過,不知觸動了什麼,聲音有些慨然︰「是啊……話,誰都會說,但是做,你能做到嗎?」。
「你做不到。」不等他答話,山內溥肯定地說︰「你的年紀,正是雄心勃勃的時候,電子娛樂圈能攔住你的人已經不多……你都向好萊塢伸出了手,MCA也在聯系你,你的野心很大,我雖然猜不出來,但是我有一種預感,你會給世界帶來巨變。我來找你,恰恰是因為我的預感告訴我應該來。而且,這個小小的新興圈子,也只有你和中山隼雄有資格听我這番話。」
他直視著秦遠峰,一字一句地說︰「我我的預感。」
「因為它在許多不可思議的時候救過任天堂的命。」山內溥眼楮眯成了一條縫︰「秦君……你可知,為什麼我一直手握大部分股權?而且不停安排親信?」
秦遠峰皺眉搖了搖頭。
「並非是我獨裁……」山內溥冷笑道︰「85年,你可以查一查……就在超級瑪麗之後,任天堂股票經歷過一次巨大的波動。」
「怎麼會?」秦遠峰緊皺雙眉︰「超級馬里奧,毫無爭議的神作,它的發行會讓任天堂股票大跌?」
「不是一下子跌……而是瘋狂上揚,然後超音速下跌……」山內溥的眼神很陰森,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當時,我就有這種疑惑……為什麼上漲這麼快?我幾乎動員了任天堂百年根基的所有人脈,才查出一個人來……」
他舌忝了舌忝嘴唇︰「可惜……這個人,我動不了他……」
秦遠峰深吸了一口氣︰「您已經排名日本富豪前五,你還動不了的人……」
誰都沒,答案,在秦遠峰腦海中瘋狂過電,幾乎一瞬間,就選定了目標。
四聖!
本田集團的本田宗一郎,那時候已經身患重病,並且本田和任天堂毫無交集,不可能是他。
松下集團,和本田宗一郎一樣,85年,四聖之一松下幸之助同樣纏綿病榻,的意志都幾乎失去,山內溥說的是動不了,代表的是一個還活著的人!
一個活在幕後的老怪物。
「盛田紹夫?」他試探著問。
「不……」山內溥舒了口氣,臉上的殺氣卸去了一些,嘆道︰「稻盛和夫……京瓷集團……日本最大的精密儀器集團,他一直想把走在電子高精尖行業的電子娛樂業納入自己的保護/傘,那一次,就是他出資逆向收購任天堂……否則你覺得,以任天堂的發展速度,主機快十年才會想推出下一代游戲機?」
「面對一個一人就能創立兩家世界五百強公司的龍頭,任天堂選擇了避讓。」山內溥嘆了一聲︰「這不是大秘密,卻是陳年舊事,沒經歷過那件事的人不會清楚,只會知道任天堂那段時間股票很詭異。為了防止股東私下對對方出售股權,從那時候起,我就一手抓死了股份。而這,就是我對我的預感的自信。」
秦遠峰長長出了口氣。
稻盛和夫……活的最長,最為傳奇的四聖之一。更為傳奇的,山內溥還不知道,2010年,日本航空業瀕臨崩潰,首相鳩山由紀夫親自上門求助這位碩果僅存的四聖之一出手拯救日航,被欽定為「日本凱撒,」硬生生救活了日航。從此,京瓷集團的身影幾乎壟斷了日本運輸業。
他復雜地看了山內溥一眼,他絕對沒想到,任天堂居然暗中和日本凱撒交過手,而且還存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