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盈一臉迷惘,不明白他兩重話里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只听準老爺子緩緩道︰「雖說盧氏家訓是要恪守仁義之道,但這家中卻未必都是仁義之人,饑民流入範陽城這麼多時日,範陽城中除了你設粥棚,你可見有其它人也如此了?這便說明他們對此根本不上心,但若是你減了這些饑民的租子,只怕這族中人都會奮起而群攻你一個,到時候不但不能如願以償,恐怕連你在族中地位都要岌岌可危了。」
周盈蹙眉︰「準老爺子的意思,是讓我獨善其身,不要插手這些麼?」
盧準喝了一口茶,道︰「大凡沒有十足把握的事,若是強行做了,只能是徒費心力,眼下你在盧氏根基未穩,而我呢,已經老了,大風大浪經得多了,到現在這把年歲,也只想早些將大權交出去,過個閑來賞花看景,教教童子讀書的清閑日子,其它的也不願再想了。」
他從修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盒子交到周盈手上,順勢拍了拍她的手背,語重心長道︰「我老了,同我的這一輩人也都會老,興衰更替,盧氏早晚有一日會在你們這些年輕一輩的手上,修遠她娘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想要留在這里,靠誰都不是長久之計,唯有靠自己,在自己還未站穩前,先要學會的就是忍耐,參透一個忍字訣,你在盧氏的地位便能長久了,等到站穩了根基,又何愁沒有說話的機會?」
準老爺子此番只是過路一敘,同周盈說了幾句話便要走,周盈留他用午膳也被拒絕了,只得親自將他送出府去,目送著他的馬車緩緩離去。
馬車剛走,從巷角卻又駛出另一輛馬來,規格頗具盧氏風範,周盈忍不住多望了一眼,不料那馬車真是朝她這里來的,緩緩而行停在了府門口。
「王夫人?」
周盈對王嫣的突然造訪有些意外,先前听府中下人說王嫣這幾月來身子一直不好,也不知是得了什麼病,總也不願意出門,唯有宗族中有宴飲須女眷一同出席時才會露露面。自打她和盧修越開始劃清界限後,對于宴席之上也是能避就避的,準老爺子壽宴時王嫣並未出席,到如今算來,周盈已經有三四個月沒見過她了。
王嫣一如往昔的溫婉,雙手交握于小月復,對周盈溫溫一笑︰「許久沒見你了,日前身子一直不好,眼下有了精神就想著能出來走走,找人說說話,便尋到你府上了,你是要出門麼?」
周盈忙道︰「不是出門,我來門口送客而已,沒想到迎來了嫂子,快請進。」
二人順著廊下樹蔭走,一路到了正廳中,周盈瞥見王嫣偏頭輕咳了一聲,臉色又有些發白,就讓翠果將廳中放著的那盆消暑的冰山端到門口去。
王嫣撥弄著茶盞柔聲道︰「來的路上,路過你設的粥棚,里面前來索粥的饑民不少,很辛勞吧?」
「談不上辛苦,畢竟有下人們幫襯著,只是施粥畢竟是治標不治本,有時想想這年景,總是不免要覺得憂心的。」
王嫣點點頭︰「能者多勞,智者多慮,你如今掌了這一府之權,多勞多思自是應該的,眼下年景不興,你堂兄也為此憂愁不已,想要同族中宗親們商議免了今年的地租,讓租戶們能喘口氣。」
周盈聞言喜出望外道︰「大哥也有這般想法麼?那可真是巧了,我先前也是這般想的,只可惜我是個外姓,在盧氏中又根基未穩,輕易提出這等建議恐怕宗親們要反對的,如今大哥肯做這個開口人,他日我定然要在宗親面前支持他一番的。」
王嫣笑了笑,道︰「才說了能者多勞,你這就按捺不住了。他們眼下正在我們府上議論這事呢,我本是出來躲個懶的,卻不想又給這事給絆進去了。你若是想去的話,現在去應當還來得及,我到街上逛逛就是。」
周盈有些歉意道︰「此番嫂子來,我當好好招待才是,真是對不住了。」
王嫣擺擺手,柔聲道︰「自然大事為先,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一起走吧。」
在門口與王嫣分別,王嫣的馬車往城東方向去了,周盈則一路快馬加鞭往城南的盧修越府上去。
守門的僕從見到馬車上下來的周盈忙迎上來︰「三少夫人來了,我們公子正在里面和諸位老爺議事呢,少夫人不如先到偏廳中稍等片刻。」
周盈擺手打發他︰「我來此就是為了所議之事,你給我帶一帶路。」
跟在僕從後面進了花苑,遠遠地便听見了三叔公那標志性的大嗓門,但畢竟隔著遠了些,听不周全他到底說了些什麼,只能听清楚什麼「災年」「饑民」和「征糧」一類的字眼,而後盧修越似乎說了什麼,接著便是一陣平靜。
周盈出現時,在場人表情都有些意外,包括盧修越在內都將目光放在了她身上,讓周盈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廳中的人遠比周盈想得要多,除了到哪里都不分開的叔公三人組外,還有幾個叫不出名號的面孔,但也不是完全陌生的,似乎那次在準老爺子的壽宴上都打過了照面,再見面時他們也很是客氣的沖周盈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盧修城也在場,只是比起先前,他現在的樣子可以算得上頹靡,臉色微微有些發暗,眼眶下還有烏青,周盈進來站了不過一小會兒,他就接連打了三個呵欠,似乎是沒睡好,給人一種無精打采的感覺。
盧修越最先開口︰「弟妹今日前來,可是有什麼事?」
周盈掃清了形勢,又听見方才他們議論是只言片語,斷定他們還是在商議那件事,便朗聲道︰「自然是有事才來的,此事我先前也有關注,听聞諸位在此議論,便來听上一听結果如何。」
三叔公聞言冷哼了一聲,顯然還在因那塊爛在手上的地皮記恨于她,倒是有個不是很熟的長輩開口替周盈解圍︰「既然同位家事而來,眼下你也是掌了一府權勢之人,自然能听得的,來人,給少夫人添個位子。」
二叔公用手半掩著最,甕聲甕氣道︰「不過是個女人家家,頭發長見識短的,能听明白個什麼,別到頭來貽笑大方了才好。」
周盈沒理會他的話,謝過那位長輩後自己坐了下來,就听大叔公在一旁冷聲道︰「既然人來了,不如也開口說一說吧,今年這樣的年景該如何過,你可有什麼想法?」
周盈下意識地看了盧修越一眼,二人目光稍稍踫觸,周盈便轉過眼來,笑得恭敬,緩聲道︰「如今年景不興,開源節流固然重要,但也要找個治標治本的法子才是。」
「這話說得不錯,那依你所言,什麼樣的法子才能治標治本?」
「周盈愚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倒是十分贊同大哥的主意。」
此語一出,廳中頓時一驚,周盈敏銳地察覺出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出來究竟哪里不對勁,便下意識地朝盧修越看去,卻不想盧修越的表情里也帶著幾分茫然。
難道是他們還沒議論到這里麼?可照方才王嫣所說,此事應該已經由盧修越提出了才是啊。
有人開口打斷了周盈腦中所想︰「不妨說來听听。」
周盈看著盧修越,腦中突然一個激靈,改口道︰「既然此事是大哥提出的,還是大哥說來最好。」
問話人聞言,果然將話題轉到了盧修越身上︰「修越,方才你一直一言不發,不知你對此究竟是個什麼看法?」
周盈听得那句「一言不發」,狐疑地看了一眼表情沉著的盧修越,順勢坐下,听他的說法。
「修越同諸位前輩想得一樣,年景不興,亦是盧氏蒙難,若此時減免上交糧款,只會讓盧氏更加雪上加霜。」
盧修越的話像是一道驚雷劈到了周盈頭上︰他是反對暫緩交租收糧的麼?怎麼與王嫣同她說得截然相反,難道是臨時改了主意?!
那位主持的長輩聞言頻頻點頭,末了像是總結一般,朗聲道︰「近來有不少饑民聯名上書,請求暫緩交糧食和地租,對此事爾等方才也議論過了,眼下我也說兩句,種地繳糧天經地義,盧氏將土地租給他們耕種,契約里也寫得一清二楚,眼下雖然年景不好,但作為盧氏卻不一定要為這年景不好買賬,到了時日該繳的糧食依然是要繳的,若是實在拿不出錢糧來,盧氏也不會勉強,只要將土地退還回來便是,其余的我們也管不了許多。」
周盈呆呆地听著,腦中已然混亂了,就听三叔公那有些幸災樂禍的聲音道︰「三少夫人,你這一臉愁容的,可還有什麼想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