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聲悶響打破了佛堂中的沉默,隱隱似乎有歡呼聲傳來,像是整個範陽城都被驚動了一般,到處都是人聲不絕于耳,周盈推開窗子,一股勁風瞬間從窗口涌過來,夾雜著微涼濕潤的水汽,點點冰涼濺在她扶窗的手背上。
「恭喜少夫人得償所願,天降甘露,少夫人求仁得仁,終得回報了。」姑子站在她身側,看著窗外多時不見的瓢潑大雨,露出欣慰微笑。
周盈眼角眉梢的歡喜溢于言表,伸手接了那雨水在手心,只覺得心里那塊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大石頭,終于被移開了。
天降甘露,好事多磨,就當是個吉祥的好兆頭吧。
這場雨闊別已久,一下就下了足足九天,人人都說這個數字是個好兆頭,大災之後必定是大豐之年,這場雨又恰好下在秋耕之前,真真的天時地利人和皆備的好事。
雨停之後接連幾日,府邸門前前來道謝的農戶走了一批又一批,小豆子一連在門口勸了好幾日,才把那些帶著全家老少來叩頭的農戶給勸回去準備秋耕,眼下有了雨水又保住了田地,連發愁的種糧也有了著落。因周盈一直堅稱這些糧食是盧氏退還給他們耕種用的,經過這一場劫難,原本岌岌可危的盧氏聲譽又被重新撿拾了起來,眼下不僅是在範陽城中,連長安都普傳盧氏仁義之美名,讓族中那些拒不放糧的長輩們著實汗顏。
盧夫人從寺廟中回府已經是秋糧下地好幾日的事了,準老爺子在南園中設了小宴邀她和周盈同去,還請了不少族中有身份的長輩,看場面的確是個分量十足的宴請,卻被盧夫人一句話給回絕了,只讓人準備了一些簡單的小菜,同周盈在府中小聚。
「我走的這些日子,你做的事我都听說了,盧氏仁義之名遠博,卻和那些個宗親們都不想干,全部都是你的功勞。」
周盈垂首道︰「孩兒不敢獨佔功勞,此事宗親長輩們也多有照拂的。」
盧夫人擺擺手,抿了一口果子酒,悠然道︰「我在盧氏的時日比你久得多,那些個宗親們究竟是什麼人我也比你清楚的多,現下也無外人,你也不必為他們說什麼好話了,當真累得慌。」
周盈點了點頭,想再給她添些清淡的菜在盤中,盧夫人卻擺擺手示意不必。
周盈聞言放下筷子,從袖中模出一只小盒子來,雙手奉上給盧夫人。
盧夫人接過盒子只打開看了一眼,笑了笑放在面前的桌子上,用手把它推回了周盈面前。
「這把鑰匙宗族中有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卻退還給我兩次,是怕我,還是怕當這個家。」
周盈下意識道︰「我從未想過要當這個家。」
「嫁入盧氏之前,我也從未想過日子會過得這般艱難,還不是一步步走過來了。」盧夫人淡淡道︰「我已經老了,對于修遠我已經沒有太高的指望,這一支除了他再沒有旁人繼承,這個家早晚有一日要靠你來支撐,這些從你嫁入這個家門以來就注定了。」
盧夫人感慨著,忽而話鋒一轉,問道︰「你嫁進來這麼久,可曾听說過一個叫紫蘇的女子的事?」
周盈點頭︰「听聞是府中頂厲害的一個姑娘。」
「她不僅僅是府中一個下人,她同修遠和小七是一同長大的,三人很是親密,紫蘇從小就欽慕修遠,所學的本事也是為了能保護修遠周全,她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有人傷害修遠一分一毫,她還只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就曾親手吊死了一只貓,只因修遠在逗貓玩的時候被它抓傷了手背。我同你說完這些,想必你能明白那個叫翠果的婢女究竟是為什麼死的吧?」
紫蘇與盧修遠從小一起長大,為了盧修遠練就了一身本事,先前周盈也听府中提起過,說從前這府里有個頂厲害的紫蘇姑娘,逼供的手段那個一頂一的毒辣,那個她專門用來逼供的院子周盈後來也去過,時隔這麼久依然能聞見腥臭撲鼻,夏日炎炎站在其中只覺得陰風刺骨,讓人汗毛都要立起來了,單靠這些就能揣測出她當時是何等的令人聞之色變。
周盈猜測過各種翠果的死因,卻從沒想過這會與方紫蘇有關,不是說方紫蘇害得公子落得如此地步,早已逃跑無蹤了麼,怎麼還會這般頻繁的在府里出現,還光天化日之下出手殺人呢?
「母親的意思是,因翠果照顧公子不周,致使公子受傷,才被人給殺害的麼?」這樣的殺人理由未眠太荒唐了些,不過是無心之失,又不是蓄意而為,如此輕率地就取了人性命,在她眼中人命是什麼,草芥麼?
「她殺人的理由從來都是這般簡單直接,即便是旁人覺得荒唐不已,但放在方紫蘇身上,卻是情理之中。我確實一直在抓她,因為她不僅害了修遠,而且她活著對你,對我,對盧氏都是個威脅,從前我只想著能好好培養她為己所用,沒想到卻是失了控制,讓她成了一個禍害。」
盧夫人說這話時臉上多了幾分愁容,這樣的神情在她臉上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可見方紫蘇的存在讓她多麼頭疼,所謂養虎為患,應當就是她與方紫蘇之間最好的詮釋。
「其實母親也不必擔憂,不是還有小七麼。」他們既然是一起長大的,學得東西應當也是一樣的,小七看著也不是那種不上進的人,比起方紫蘇應該也差不了多少吧。
盧夫人無奈笑了笑︰「小七比起她確實是個忠心可用之人,但讓一個從未染過血的人,去對付一個滿手血腥之人,你覺得誰的勝算會更大一些?」
從未沾染過血……難道是說小七從未殺過人?翠果的死和方紫蘇有關,這點出乎周盈的意料,但掌管著整個府邸守衛,又是盧夫人心月復的小七卻是從未殺過人的,這一點更讓她意外不已。
盧夫人的手在裝鑰匙的盒子上輕輕拍了拍,對她道︰「紫蘇我早晚是要除去的,小七下不了手,總有人能下得了手,在這之前,你一定要將修遠照顧好,翠果的下場就擺在那里,並非我危言聳听,只是這個女人已經對修遠到了痴迷的地步,若是有人傷了修遠,下場一定是極為慘烈的。」
盧夫人一番話中告誡的意味頗重,但出發點卻是真的為她著想,周盈沒想到盧夫人僅是靠這麼一番話,就將她這麼多天以來的忐忑不安全數擊潰了,先前她一直覺得這府中對她威脅最大的就是盧夫人,現下多了這麼一個叫方紫蘇的女子,對于這個女子的傳言她也不是沒從下人口中听聞過,確實是個真實存在又心狠手辣的人,眼下從盧夫人口中听聞了她更詳細的過往,再聯系先前發生的那些事,周盈只覺得方紫蘇的嫌疑要遠遠地大于盧夫人。
這讓她不禁想到小豆子受傷那日,她從偏廂回來時,隱約記得好像看見內室的簾子被人放下來,而後她撩開簾子走進去,看見了床邊坐著的一個陌生影子……第二日她在自己床上醒過來,問起翠果時,翠果也說她早早就睡了,沒什麼異常,她只當自己是做了一個怪夢罷了,現在想起,那一切似乎不只是一個夢那樣簡單……
看來方紫蘇在這府中,早就是如入無人之境,她本就對這里的環境極為熟悉,又身負武功,豈是幾個護衛能輕易抵擋得住的。
見周盈神思,盧夫人抿唇笑了笑︰「我是不是把你嚇著了?可在這深宅大院中,這樣的事這樣的人都不算稀奇,早一日明白總比晚一日見識要強,只是我許久都未听到盧修城的消息了,他近來可有什麼異動?」
提起盧修城,周盈也覺得奇怪的很︰「近來我也未听聞他有什麼動靜,听說他府上這兩月總有醫士來回走動,莫不是生病了?」
盧夫人對此嗤之以鼻︰「這樣的人,最是能虛張聲勢的,莫要被他的表象給蒙蔽了。」
周盈應了聲是,提起盧修城,就不得不聯想到他的夫人李氏︰「李夫人近來如何,可是回府了?」
「她啊,回不去了。」盧夫人輕嘆了一口氣︰「佛渡有緣人,她也是同佛門有緣的,已經于半月前剃度出家了。」
周盈聞言很是驚訝︰「怎得沒听有消息呢?」
「所以我才要問你盧修城近來在做些什麼,李氏出家之前,我派人去通知了他一聲,本以為他能出面阻攔,沒想到他非但沒露面,竟然連只言片語都不曾讓人傳來,當真是讓人奇怪,他與李氏成婚這麼多年,雖說算不得琴瑟和弦,但也是夫妻和睦的,這般放任發妻遁入空門,不知他是作何打算。」
「那母親是想親自去探探究竟,還是要我代勞去他府上走一圈?」
「都不必。我現下也回了府邸,天也一日日涼快下來了,你去籌備個小宴,到時邀請他們兄弟幾個同來,這樣的事盧修城從來都不會缺席,只管放心大膽地請他入府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