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不置可否,等著他的下文。
「錦雲衣閣的那些人,身世如何我早已一清二楚,一直按兵不動並非是我刻意放縱,而是有些事情,未必是斬草除根就能以絕後患的。」
獨孤聞言,面色一凜︰「你之意思,我今日派人去除掉他們,完全是多此一舉?」
「不僅僅是多此一舉,還險些釀成大禍。」鄭恆毫不客氣地否定,讓獨孤面色更為不悅,然而對著這個被她寄予厚望的年輕人,她一直是格外多一份寬容,便按捺住心底的不悅示意他往下說。
「阿麼對那三名女子皆有救命之恩在前,現下已經是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從小到大與他親近的人不多,能三番兩次不惜以身犯險施以援手,足可見他將這些人看得有多珍視,若是我今日不曾插手,讓如願將這幾人盡數除去,想必不用等過了今晚,就會有人將真相攤到阿麼面前,屆時就算是阿麼再孝順,恐怕也不能接受此舉,母子間的嫌隙必定就結下了。為了這麼幾個無關緊要的人卻壞了最重要的母子情分,反觀自己的舉動,是否算一大失呢?」
「鄭恆,」獨孤靜靜听完他一席話,神情愈發冷傲,看著他緩緩道︰「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費這些口舌,無非就是舍不得這其中的一個人死。那個人是誰?是叫越歌的那個,還是什麼周盈?」
今晚周盈說過的那些話現下還在他腦海中回蕩。擾亂著他一貫條縷清晰的思維,甚至有這麼一刻,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是一片空白。只有月光之下一道身影翩然遠去的場景在不斷地重復著,重復著……
鄭恆深吸一口氣,對著步步緊逼的獨孤,在片刻的沉默後終于下定決心,攤開了能保住周盈性命的那張底牌。
「是周盈。」他直截了當地承認,抬頭直視著獨孤眼中的滔天怒意。
「她不能死,並非是我舍不得。而是她有比死更大的價值。」
「什麼價值?」
「皇後之事一直是一塊心病,然而皇後性情軟弱,在宮中難以為生。與其靠屢屢入宮求皇上開恩放皇後一馬,不如選派一聰慧女子入宮扶持,為防變故,此女子一定不能成為天子妃妾。最好是皇上名正言順的姐妹。」
獨孤聞言頓了頓。再開口時依然沒有了先前的咄咄逼人︰「你的意思,這個周盈是你看中的人選?」
「據我所知,周盈原本是長安一商戶家的小姐,在母家時極為不受寵,後來借著被擄走月兌離了周家,不過短短兩年間就白手起家經營起了如今長安城中風頭最盛的第一衣閣,又與包括陳王府二位在內的諸多長安權貴交好,其過人聰慧和為人玲瓏可見一斑。依在下看。她擔此大任綽綽有余,而眼下又正是千載難逢好時機。」
突厥可汗派使臣前來求親。宇文選中了趙王宇文招的女兒封為千金帝姬遠嫁突厥和親,然而嫁妝還未準備妥當,就傳來了可汗橫死的噩耗,但帝姬已經許婚可汗,還未出嫁便成了前可汗的遺孀,照突厥的規矩應當轉嫁給新可汗,卻不再是王後,只能成為一個妃妾。
如此奇恥大辱之事,從小便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帝姬自然不能接受,听聞消息之後便在房中自縊而死。皇上還不知千金帝姬死訊,一直派人來催促帝姬入宮待嫁,趙王眼下正在尋找合適女子冒充千金帝姬送入宮中,此事于他們,可不就是天時地利的好時機。
「現下突厥新可汗還未即位,又值喪期,帝姬遠嫁也需半年之後,倘若能借著這個由頭以周盈冒充帝姬入宮,以她的聰慧足可以保皇後在大業得成前安寧……以為此計策如何?」
獨孤細細品量了一番,一直冷若寒冰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絲笑意。
「不錯。」她微笑著點頭,欣慰感嘆道︰「果然是你看得更遠,我沒看錯你,只是眼下尚有一麻煩,那個周盈並非好哄騙的痴傻之輩,似乎也不能許以大利來買通她為我辦事,那麼你打算用什麼來說服她?」
「不必說服,只要能保住一個人,周盈自然會心甘情願听從調遣。」
獨孤走時的心情明顯比來時要好,雖然依舊是板著一張臉,但眼角眉梢卻是一派輕松之色,長孫晟將她送到了馬車上,隔著車簾低聲說了幾句話,獨孤漫不經心地「恩」了一聲,車夫便揚鞭趕著馬車從長孫晟面前羊場而過,直往隨國公府的走方向去。
長孫晟尋到廂房中時,鄭恆正在處理手臂上的刀傷。傷口新鮮時未及時處理,中途又服了止血的藥丸,眼下血已經干涸凝固,將衣裳緊緊貼在了皮肉之上,鄭恆稍稍用力將那黏貼的衣服碎片撕下,傷口又開始血流如注。
長孫晟緊往前走了幾步,替過他不住顫抖的手,十分嫻熟地將傷口處理妥當,敷上藥粉後再妥當地包扎好。
「今日之事,多虧你提前通風報信,否則即便是我趕到,也回天乏術。」
長孫晟用沾濕的帕子擦拭手心沾染的血跡,低眉道︰「其實師兄根本不必走這一遭,方才你與的話我在外面也听了個大概,冒充千金帝姬入宮的人選師兄早就著我準備妥當,如今卻突然換做了周盈,師兄臨時改主意,是為了保她一命吧?」
二人雖不若尋常師一般是從小朝夕相處長大,但長孫晟天生擅長揣測旁人的想法,對于這個足智多謀又膽識過人的師兄,他一向是敬重有加,如今見他舍近求遠選了一條彎路去走,還險些因此得罪了獨孤,然而比起得罪獨孤,長孫晟更為憂心的是師兄近來明顯反常多變的態度。
面對素日最為親近的師弟的質疑,鄭恆只是一笑置之,他並不想在這件事上做過多解釋,師父臨終前的遺命是他畢生信奉的使命,他願意為達成這使命而付出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因而在這條恪守使命之路上,即便有這麼一兩個人的出現,曾經讓殺伐果斷的他有過遲疑,但也不會改變他一直堅守的初衷。
以他一貫的標準來看,周盈其人的確算得上是潛在的威脅,雖說眼下她並未掀起過什麼波浪,但她本身所擁有的那些東西,決定了一旦她存心插手,勢必會掀起軒然大波的結果,對于這種潛在的威脅,鄭恆一貫的手段是鋤而去之,這些年他不知因這樣的理由除掉過多少可能對大勢造成威脅的人,對于這些人的消失,他一直看作是大勢所趨中必然要有的犧牲,然而當面對的人是周盈時,他卻遲遲不能判定了她的生死。
或許真的如同師父嘆息的一般,這個世上總有這麼幾個人是比之其他人更為特殊的存在,他/她的特殊對于你來說未必是一件好事,但你面對他/她時,即便腦中再清楚明確對方的危險性,卻很難真的下得去手。
這樣的人就是天生的克星,因為有克星,這世上才沒有真正天下無敵的人,也是因為有了克星,人之一生才能一直延綿下去,直到生之盡頭。
這便應正了相克相生的道理。
鄭恆淡然一笑,隨手拽了一件袍子簡單披上,對著愁眉緊鎖的師弟緩緩解釋道︰「先前準備的人雖說忠心,但一舉一動太過刻板,你要知道這宮中不乏明眼人,若是輕易被看出端倪,很容易就被抓住把柄生出事端。周盈則不同,她本就在市井之中,身上沒有刻意雕琢過的痕跡,所想所做也是隨心而發,不容易被人猜透,當是最上乘的人選。」
「可她終歸不是我們的人,若是心生變數,又身在宮中,我們鞭長莫及,即便是制住了一個越歌在手,也難保無虞,畢竟她們二人只是金蘭之交,並非真正的血親姐妹,情勢危急之下甩手不管也在情理之中。」
長孫晟的擔憂不無道理,亂世之下人情淺薄,手足姐妹間也未必都能同甘共苦,這種親眷間的背叛他早已習以為常,更何況是結義的姐妹之情,在他眼中不過是一時興起的把戲罷了,根本代表不了什麼。
對他的話,鄭恆並不贊同,卻也沒直接反駁,長孫晟將人情看得淡薄,不過是他從小就飽嘗了人情冷暖,對此道格外深惡痛絕,若是他能體會一番真情實意,想必就能理解周盈和越歌之間不是親姐妹卻勝似親姐妹的手足之情。
然而這種從小到大已經根深蒂固的認識並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扭轉的,鄭恆也無心同他多說什麼大道理,只慢悠悠的喝了半盞茶,才悠悠道︰「行也不行,日後你就能看明白了,眼下你只管一心去查莫何和越歌的身世即可,其它的不必操心。」
鄭恆話已至此,長孫晟也覺得多說無益,他的這位師兄,脾性一貫溫和如尋常貴族,但內里卻是個不容易改變心意的人,他若是認準了一件事,勢必會一直做下去,旁人說再多也沒有用,而事實證明,他認定並執意做下去的事,從未有一件有過失手,並且會得到比料想更加意想不到的結果。
對于鄭恆的能耐,長孫晟從來沒有過半分懷疑,而對師兄的話,他一貫是听從並跟從的,眼下也不會例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