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對于眾多朝官而言已經沒有處理政務的心思了,他們都在等待中午後開始的五天新年長假,他們大多在三五成群的聚會聊天中度過延載元年的最後一天。
但誰也想不到的一件事卻意外發生了,聖上下達了敕令,以欺君罔上之罪革除侍御史王弘義的職務,流放嶺南,同時免去了薛懷義右衛大將軍之職,這道敕令儼如重磅炸彈一般震驚朝野。
昨天王弘義還在早朝彈劾內衛副統領李臻濫殺無辜,但只過了一天,王弘義便被革職問罪,連同薛懷義也遭到懲處,這道敕令使無數人如夢方醒,他們聚在一起竊竊議論此事,無數人喜形于色,囂張了十年的薛懷義終于要走到頭了。
門下省官署內,蘇味道腋下藏了一瓶酒偷偷溜進了李德昭的官房,臉上笑得仿佛開了花,「李相國,你听到消息了吧!」
李德昭眯起了儼如*百年烏龜般的老眼,他注意到了蘇味道腋下鼓起來的一塊,笑眯眯問道︰「蘇相國是想和我喝一杯嗎?」。
蘇味道取出了酒,呵呵笑道︰「明天就是新年了,我先敬李相幾杯酒,以賀新年。」
兩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李德昭讓書童拿來酒杯,兩人在小桌前坐下,李德昭拎起酒壺看了看,笑道︰「是進士紅,這酒不錯,我在家中也常喝這種酒,據說連聖上也贊不絕口。」
蘇味道給他滿了一杯酒,又小心翼翼問道︰「李相怎麼看今天的敕令?僅隔一天就出結果了,很多人都難以理解啊!」
「這有什麼難以理解?」
李德昭冷笑一聲道︰「只能說王弘義太愚蠢了,急于護主,居然彈劾內衛,他難道不知道內衛很可能是在執行聖上的密旨嗎?」。
「是啊!我也難以理解,這個王弘義連最起碼的覺悟都沒有,他怎麼混進御史台的?」蘇味道也喝了一杯酒感慨道。
「他不是沒有覺悟,是他根本不相信聖上會動薛懷義,他還以為和從前一樣,誰踫薛懷義就是模了老虎**,所以連向主子請示都沒有,就猴急地跳了出來,他不死誰死?」
李德昭滿是皺紋的臉上充滿了鄙夷,他好酒無量在朝中出了名,只喝了一杯酒,李德昭連脖子都紅透了,就像煮熟的大蝦一般,說話也有點欠考慮了。
「不過聖上免去薛懷義的右衛大將軍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以為她會免去薛懷義隴右道大總管一職呢,看來聖上也知道薛懷義有非分之念啊!」
李德昭這句話嚇得蘇味道臉都白了,他連忙起身關上房門,回來低聲問道︰「听說白馬寺內有上萬武僧,這個傳聞是真的嗎?」。
「無風不起浪,來!喝酒,喝酒,我們不說此事了。」
御書房內,太平公主殷勤地替母親整理堆積如山的奏卷,一邊很隨意地和母親聊著家常。
「明天就是新年了,母親怎麼不想出去走走?」
「原打算去嵩山封禪,但今年入冬後身體就不太好,渾身酸痛,所以只好推遲到明年了,令月,你怎麼想到問這件事?」
武則天極為喜愛這個小女兒,認為她酷似自己,非常能干,有眼光、有魄力,她甚至曾有過把皇位傳給女兒的念頭,不過她也覺得這個念頭有點荒唐,便不再提及,但她卻不知道,她幾年前的一句無心之言,女兒卻把它銘刻在心中。
太平公主嘆了口氣,「其實我是想勸母親出去走走,一則散散心,同時也創造機會,緩和一下武氏內部的矛盾。」
武則天的臉龐立刻變得嚴峻起來,目光銳利地盯著女兒,「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太平公主跪了下來,「女兒不敢隱瞞母親,女兒听駙馬說,梁王在族人聚會上公開辱罵魏王,駙馬替魏王說了幾句公道話,卻被梁王暴打,罵他……」
「罵他什麼?」武則天眼中也出現了怒色,她也听說武三思借口族祭祀事宜,多次組織族人聚會,趁機拉攏親信,打壓異己,將武氏宗族鬧得烏煙瘴氣,著實令武則天不滿。
「女兒不敢說。」
「說!」
太平公主戰戰兢兢道︰「他罵駙馬是魏王的狗,事實上駙馬從不和魏王交往,實在被打得冤枉。」
太平公主實在太了解母親,她知道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雖然她說的這些話看似在挑撥武氏內部的關系,但她只要不提李氏皇族,只要不提李顯和李旦兩位兄長,那就不會觸犯母親的大忌。
母親反而會認為她已經完全把自己視為武家媳婦了,是在替丈夫告狀。
太平公主不僅僅是因為收了武芙蓉的夜明珠,她還有更深的一層考慮,武三思和上官婉兒走得太近,她需要利用武承嗣來削弱武三思的權力,利用武承嗣和武三思的矛盾來分化武家,從而將武家的一部分勢力抓到自己手中。
而把武承嗣從囚禁中救出來,就是她拉攏武氏勢力的最好機會。
太平公主心里很清楚,她如果直接提出釋放武承嗣,母親未必會答應,但她如果迂回暗示,提醒母親要注意武氏內部的平衡,母親或許就會想到武承嗣的作用了。
武則天被女兒一番話擾得心煩意亂,她負手慢慢走到窗前,久久注視著遠處的明堂鳳頂。
她當然知道武家內部矛盾叢生,最初為了分封、賞賜不公而鬧得不可開交,後來漸漸分化為魏王和梁王兩派,因勢力得到平衡而終于安靜下來。
現在魏王被囚禁,梁王又開始鬧事,使得本來已經平靜的武氏內部又陷入不安寧,難道真的只有把魏王放出來,才能平息武氏內部的紛爭嗎?
武則天嘆了口氣,明天就是新年了,還是讓他回去過年吧!
就在這時,武則天忽然醒悟過來,回頭看了一眼女兒,冷冷道︰「令月,你來給武承嗣說情的吧!」
太平公主嚇了一跳,她心思竟然被母親看穿了,她慌忙道︰「母親,駙馬被梁王打傷是千真萬確之事,女兒不敢欺騙母親,並非……並非是為魏王說情。」
說到後面,她一陣心虛,竟說不下去了,武則天坐回位子,注視了她片刻,淡淡道︰「你替武承嗣說情也沒什麼不可以,朕也可以答應,但有些事情你表現得令朕不太滿意。」
太平公主低下頭,不敢再多言,武則天拾起桌上大理卿李元素的報告,略略翻了翻,又注視著她意味深長道︰「同樣是內衛,一個副統領扳倒韋什方、全殲白馬寺惡僧,膽識過人,另一個副統領卻碌碌無為,令月,你推薦的人不得力啊!」
太平公主立刻明白了母親的暗示,就是希望她在薛懷義之事上也有所建樹,不要讓上官婉兒奪取全部功勞。
她原本不想再過問薛懷義之事,在這件事上向上官婉兒認輸,但母親的暗示使她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她心中又開始活絡起來,她該從何著手?
就在太平公主替母親收拾房間的同時,上官婉兒也在自己官房內替武則天批閱各地送來的奏卷。
每年年末年初也是她最忙碌的時刻,每天都有堆積如山的奏卷送來,這時,小娥在門口低聲稟報道︰「姑娘,沈御醫來了!」
「請他進來!」
片刻,沈南謬快步走了進來,躬身施禮道︰「參見舍人!」
沈南謬是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介紹進宮當御醫,一晃就過去了二十年,但上官儀的知遇之恩,沈南謬一直銘記于心,所以宮中普遍都認為沈南謬是上官婉兒的人。
上官婉兒放下筆,拾起一張新年當值名單問道︰「上次你告訴我,今晚除夕是你當值,但這張名單上卻不是,這是怎麼回事?」
「回稟舍人,原本是我當值,但王御醫說初三他有事,想和我換一下,所以我就和他更換了,我初三當值。」
上官婉兒臉色陰沉下來,「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卑職不知今晚當值很重要,如果舍人覺得不妥,我換回來就是了。「
上官婉兒將名單重新畫掉,遞給他道︰「今天很重要,必須由你當值,否則,我還會派人去你家中把你找來。」
沈南謬接過名單,惶恐道︰「卑職這就換回來!」
上官婉兒臉色稍霽,又緩緩道︰「上次我給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好了嗎?」。
沈南謬低下頭,半晌才道︰「卑職……考慮好了。」
上官婉兒笑著點了點頭,「很多事情需要機遇,抓住機遇,一夜間便可以平步青雲,若任由機遇從手指間溜走,那你一輩子也是個默默無聞的小御醫,明白了嗎?」。
「卑職明白!」
「好了,你回去吧!記著把名單調回來。」
沈南謬行一禮,心事重重地退了下去,上官婉兒也沒有心思再批閱奏卷,她放下筆,負手來到窗前,凝視著遠處的馬球場,她忽然想起了李臻,不知他今晚怎麼過除夕?
朝廷官員雖然在除夕還要上朝半天,但對于普通民眾便已經是新年休假的開始了。
除了樹桿子、貼門神,準備雞鴨魚肉以及屠蘇酒外,很多人還要在除夕去寺院還願,將這一年曾經許過的願在佛前還掉,再全身輕松地迎接新的一年。
李臻今天沒有什麼事情,一早去皇城衛署逛了一圈,將辦理酒志和張黎的調動事宜交給了長史崔少穎,李臻便回了家,他早就說好今天要陪同大姊去淨土寺還願。
「阿姊怎麼不去弘法寺?」
李臻笑著問道︰「弘法寺就在南市旁邊,規模也不小,大姊卻偏要去淨土寺,是不是因為孟嬸的緣故?」
李泉臉一沉,沒好氣道︰「別跟我提她,提到她我就是一肚子氣。」
「怎麼了,你們又吵架了?」
在李臻記憶中,大姊的婆媳關系一直很緊張,隔三差五就要吵架,從前是為錢和自己爭吵,現在家里也寬裕了,她們怎還吵?著實令他不解。
李泉冷哼了一聲說︰「以前她在弘法寺當居士,捐錢給弘法寺,我倒也不說她,半個月前她卻被麟趾寺的淨光如來迷住了,成為那個妖尼的忠實信徒,還不到半個月,就捐了幾百貫錢給麟趾寺,她當我的錢是搶來的嗎?」。
李臻知道那個所謂的淨光如來就是河內老尼,和韋什方一起被薛懷義弄進京,只是她名聲被韋什方更臭,洛陽人也逐漸看透了她的真面目,都叫她妖尼,怎麼孟嬸會被這個妖尼迷住了?
「無非是那個妖尼許諾她能延年益壽唄!那老太婆怕死得要命,听說捐錢可以長壽,她就被迷住了,在敦煌做盡了蠢事,跑到洛陽還是做蠢事,我都沒法說她。」
「阿姊,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想開點吧!」
「嗯!我也是這樣安慰自己,好在佛奴對我還不錯,否則我絕不允許她這樣敗家。」
李臻不想再說下去了,他指著前方成群結隊的人流笑道︰「莫非大家都是去淨土寺嗎?今天真熱鬧了。」
「你不知道吧!除夕還願是洛陽的風俗,今年當然人多,阿臻,我們上了香就走,別在寺院耽誤太久。」
「知道了!」
姐弟二人漸漸走近寺院,果然見人潮涌動,整個寺院前擠滿了來還願的人群,寺院前的空地上停滿馬車,他們想找地方存放牲畜都很難。
「阿臻,人太多了!」
李泉無奈地望著寺院前人山人海,她上完香要到什麼時候了,她還回去張羅店鋪呢!
李臻四處張望,想尋找一處存放馬匹的地方,這時,他隱隱听見有人在叫自己,「李公子!李公子!」
李臻一回頭,見不遠處跑來一名中年男子,滿頭大汗,向李臻行一禮,「李公子,我家主人有請!」
李臻向他來處望去,只見數十步外停著一輛頗為華麗的馬車,旁邊跟著五六名騎馬隨從,這時,車簾拉開了,李臻看見一個美貌的女子,正是王輕語,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阿臻,那個小娘是誰啊!長得這麼俊俏?」李泉也看見了王輕語。
李臻低聲對大姊道︰「阿姊,她就是王元寶的妹妹。」
李泉頓時一陣驚喜,原來是王元寶的妹妹,那她一定要認識認識,王氏酒坊現在可是她的衣食父母。
「阿臻,還不快上去,人家姑娘在等你呢!」李泉催促兄弟道。
李臻了解大姊的心思,他實在不願意大姊和王輕語有什麼生意上的往來,但既然遇到了,也只能去打個招呼。
他翻身下馬,慢慢走上前,拱手笑道︰「王姑娘怎麼在洛陽?」
王輕語在兄長王元寶出事後,便擔負起來王氏家族的全部生意,一直在洛陽和長安之間往來,一個月不見,她明顯比嵩山時瘦了一圈,下頜也變尖了。
王輕語看見了李臻身後的李泉,她便猜到此人應該就是李臻的大姊,坐在馬車上說話,就顯得無禮了。
她連忙下了馬車,嫣然一笑道︰「家父就在洛陽,新年到來,總要全家團聚嘛!」
李臻撓撓頭,「說得對,是我糊涂了。」
李泉卻在李臻身後偷偷打量王輕語,見她長得美若天仙,身穿一件白狐皮襖,下穿金絲羅裙,身材修長,氣質高雅,似乎比那個狄燕還要美貌幾分,又見她含羞帶笑地望著兄弟。
她立刻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輕輕咳嗽一聲,故意問道︰「阿臻,這位姑娘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