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藤櫻子又坐回沙發上,這時已經沒有外人在場,她撤下了防備,蒼老的面容添上幾許愁緒。「健吾,和我回日本吧,外公很需要你。」
「為什麼?」
「他和我都老了,希望你能回去接管齊藤家,你願意嗎?」
外婆近乎哀求的口吻令華健吾有些心酸,但他並未馬上響應。
「你一定在想為什麼我到現在才來認你,對嗎?」
他以沉默當作回答,但她從他的眼神中探悉了知的渴求。
「你的外公是個地道的日本人,他擁有日本人特有的驕傲,虹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但她卻為了一個窮小子拋棄一切,你想他會原諒她嗎?」
提到了苦命的母親,華健吾難掩傷懷地紅了眼眶,其實他並不訝異外公會有這樣的反應,但外公不該如此冷酷無情,他父親走了,而母親生病了,外公竟然狠心地不顧她的生死,他們是父女,有必要這麼記仇嗎?因為他無法解讀,只好再一次選擇沉默。
「即便你外公知道你母親的生活那麼痛苦,他依然不願接她回家,也命令我不可以和她見面,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只能暗中幫助她,直到她離開人世。」齊藤櫻子對于沒能盡力保全女兒感到悔恨不已,眼淚再也忍不住流下來,她拉著他的手,再一次懇求道︰「健吾,跟我回家吧,我們真的很需要你,拜托你。」
齊藤虹才是齊藤家的繼承人,盡避齊藤俊人生女兒的氣,但他心里依然疼愛女兒,而她的兒子自是成為他唯一的寄望,因為這個外孫是正宗的骨血,一躍成為齊藤俊人遺囑中延續血脈及繼承家業的第一人選。
打從一年前齊藤俊人臥病在床開始,齊藤家就紛爭不斷,日前遺囑的內容被有心人得知後,便有太多潛藏的危機四伏在外孫身邊,這就是權勢金錢迷人卻又惱人的地方,它會讓人迷失心性,引人不擇手段的爭奪。
外婆誠心的請托,令華健吾產生了遲疑,既然外公對母親不念親情,他又何必再來找他,甚至要他做繼承人,這是什麼道理?
「外婆,請您給我一個不能拒絕的理由。」他納悶地問道,但在凝視她之際,赫然見到她那雙哀愁的眼神中露出一股殺氣,令他腦中警鈴頓時大響,這事大有蹊蹺,不如他想象中那樣單純。
他的問話換來齊藤櫻子的躊躇,茲事體大,她該不該告訴他內情?但若不讓他知曉,他又如何事先做出防備?且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有些事還是提早告訴他比較好。
「好吧,反正早晚都得告訴你,我只說這一次,你可要听明白、記清楚。」她叮嚀道。
華健吾點點頭,神情變得更加專注。
「在名義上你有許多舅父、姨媽。」
他雖已調適好心態,但外婆說出口的話仍令他詫異不已。
見狀,齊藤櫻子只是無所謂地笑了笑。「這沒什麼好大驚小敝的,一般權高、錢多的人不都是這樣嗎?你外公的權勢、財富都不輸給其它人,自然不會放棄這種如天皇般的享受。」
「您——」
她伸出了手,打斷了他的話,「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些都不是你外公的小孩。」
「您怎麼知道?」
「我可是明媒正娶的齊藤夫人,嫁給你外公幾十年了,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呢?你外公在我生下你母親後不久,因為一場車禍奪走了他的生育能力,他不說出來,是為了他的男性尊嚴,這樣你明白了吧。」她說得輕描淡寫,卻也說明了為何齊藤虹會成為齊藤家獨生女的原因。
「這和我又有什麼關系?」一次又一次的驚嚇,讓還在狀況外的華健吾,問了一個蠢問題。
「關系可大了,想想看,你身體里流的是齊藤家的血,是最有資格且名正言順的繼承人,你那些名義上的舅父、姨媽能不緊張嗎?」齊藤櫻子提醒道,順便點明其中的利害關系。
急轉直下的情勢令他怔愣住,腦海頓時浮現出連續劇中家人勾心斗角的情節。
不會吧,他竟然莫名其妙成了故事中的男主角,成了被暗算的目標,這實在太荒謬了。
看著他難以接受且想要置身事外的表情,她點了點頭。「對,這就是你即將面臨的情況,而你想撇清也來不及了,因為你已身在其中,遺囑的內容曝光,在人人都想爭奪家產的情形下,你是最具殺傷力的阻撓者,所以你的生命隨時都有危險,健吾,我說了這麼多,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華健吾驚訝地站起身,來回跺步。他到底墜入了一個怎樣的漩渦中?
「細節我再慢慢告訴你,當務之急是你必須先隨我回去,在這里待得愈久,你的生命就愈危險。健吾,算外婆求你了,好嗎?你是外婆的命根子,若是你有個什麼閃失,教外婆、外婆……」齊藤櫻子愈說愈難過,最後忍不住聲淚下。
她已經失去女兒,不能再失去外孫,她不能再犯相同的錯誤,她承受不起再次失去至親的痛苦。
他坐回外婆身邊,輕拍她的背安撫道︰「您別傷心,我答應您就是了,但外公接受我了嗎?」
抵擋不了外婆的眼淚,他應允了,離開台灣到日本,或許可以重新開始,或許可以有一個全新的人生,或許可以……但在種種的或許可以中,有關和桑思棠的情事佔了絕大部分,但他仍抵死不認。
「這個你就不必擔心了,他知道我要來卻沒有阻止,就表示他默許了,你可以安心地隨我回去,但你要有心理準備,因為——」
華健吾打斷她的話,很有自信地說道︰「您不用說,我懂,我知道該怎麼做,放心吧。」斗狠的世界難不倒他,在監獄里待了十年,他還不是安然走出來了。
華健吾利用在辦護照的空檔,帶著外婆到處走走看看,在離開的當天一早,他們相偕至齊藤虹長眠的墓園與她道別,之後,他們便前往機場。
他就要離開了,在等待搭機時,思念層層迭迭地淹沒了他,令他坐立難安,煎熬了三十分鐘後,他終于按捺不住奔向公用電話。
手拿著話筒,他替自己找了許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每按下一個數字鍵,他就說出一個非打不可的理由,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不負責任、不可以不告而別、不可以不親口對她說分手,不可以……
電話通了,他任由電話響著,期盼能听到她的聲音,無奈他等了又等,卻遲遲沒有人接,當他正要放棄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喂?」桑思棠氣喘吁吁地跌坐在沙發上。
「是我。」華健吾克制著翻來覆去的情緒,平靜地說道。
「健吾?你在哪里?什麼時候回家?」
「我、我……」听見她的聲音,他的意志全動搖了。
「難不成你那麼小氣還在生我的氣?好嘛,我向你道歉,那天是我太沖動了,你原諒我好嗎?」為了和他和好,她特地抽出時間來找他,想要給他個驚喜,和他來個晚餐約會。
「我沒有生氣,只是……」華健吾還是說不出口。
「只是什麼?」桑思棠著急地追問,心頭突然竄起一個疑問,不對啊,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回家?
「健吾你快說啊,只是什麼?」這時,她瞥見茶幾上放著一張字條及一迭鈔票,她順手拿起字條一看,淚水瞬間奪眶而出。「健吾,你、你要……離開我?」
忘了我、我走了,是他留給她的六個字。
她看見那張字條了,也罷,就分手吧。「思棠,忘了我吧。」他狠下心來說分手。
「我不要,你不要離開我!」她哭喊著,希望能夠挽回他。
其實在他們吵架的當晚她就想清楚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可以用時間來撫平,她還年輕,可以等,而他則趁著這段時間沖刺事業,這不是很完美嗎?若不是父親突然交給她一大堆的瑣事要她去辦,搞得她焦頭爛額、筋疲力盡,她早就來找他了。
「思棠,我們不適,你了解嗎?」華健吾很委婉地說道,畢竟她是無辜的。
「不,你別離開我,求求你……」
她的哭聲牽動出他的愛,也牽引出他心底最深層的悲哀,雖然他眼底無淚,可他的心正在淌淚。
「別哭了,你這樣……我到了日本怎麼能安心呢?」紛亂的思緒令華健吾一時失察,說溜了嘴。唉,他不是決定不再愛她了嗎,怎麼……
「你要去日本?!所以你現在在機場?」桑思棠哭得更大聲了。
「你別哭了好不好?」她哭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你等我,我馬上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不待他回話,她匆忙掛上電話,抓起字條,不管三七二十一飛奔前往機場。
桑思棠開著車,一路闖紅燈,一上高速公路她更將油門踩到底,到了機場將車停妥後,她像只無頭蒼蠅般,無視來往的車輛一路狂奔。
這時,她手中的字條被風吹落,心急如焚的她沒多想便蹲下去撿,當時的她正好在馬路中央,這個無預警的動作令駕駛無法及時做出反應,盡避駕駛已經盡力轉動方向盤,試圖閃開,她也驚覺地起身想閃避,但車子的行駛速度實在太快了,車身仍無可避免的撞上了她。
由于事故發生的地點是在機場所屬的範圍內,所以機場里的醫護人員在做了適當的處理後,緊急將她送醫。
由于她身上沒有任何證明文件,承辦的警察忙翻了天,經過一番折騰,終于透過一名目擊者的筆錄,藉由她的車查出了她的身分,在通知家屬之後,桑家成員很快便趕到醫院。
桑家人全都守在手術室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有一句沒一句地听著警察描述車禍的經過,只有桑昱儒明白整件事的原委,因為昨晚華健吾打了通電話給他,說他即將去日本,而女兒為什麼會出現在機場,肯定是想去找他,才會無端招來這場禍事。
當手術燈一熄,桑家人便一擁而上圍住罷步出手術室的醫生,七嘴八舌地問道——
「醫生,我女兒還好嗎?她沒事吧?她……」
「醫生,我妹妹怎麼樣了?手術成功嗎?」
「停,請你們別急,靜下來听我說。她的命算是保住了,你們可以放心,她身上明顯的外傷過一段時間就能完全痊愈,但是……」醫生遺憾地嘆了口氣。「我們替她做了精密的檢查,她體內受損的器官,情況都不是太嚴重,除了……」
「除了什麼?」桑昱儒急問。
「直接沖撞的那一擊。」
「直接沖撞的一擊?」桑家人全都面露疑惑。
「是的,她的月復部直接受到劇烈撞擊,傷到骨盆腔,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們必須緊急進行子宮一次全切除手術,以延續她的生命,很抱歉未經家屬同意就擅自做了決定,希望你們諒解。」
「請你別這麼說,思棠能活下去比什麼都重要。」桑昱儒感激道。
「不客氣,這是我們的職責,你們能諒解就好。」語畢,醫生安心地離去。
桑昱儒不知又想到了什麼,追了上去,留在原地的母女三人,听不見他們的對話,腦中揮之不去的是醫生離去前的話語。切除子宮?那不就等于這一生與生兒育女絕緣?思棠是那麼的有愛心,上天怎麼可以奪走她的生育能力?太殘忍了!三人相互對望,同時浮現的想法令三人不禁擁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機場外的騷動並沒有傳入當時人在候機樓的華健吾耳中,他也一直在期待桑思棠能在他搭機之前趕到,但很快的他又嘲笑自己這樣的念頭太過可笑,畢竟就算她趕到了又能如何,于是他逼自己狠下心,再也不能想關于她的事,最後登機時間到了,他戀戀不舍的看了候機樓的入口一眼,便扶著外婆上了飛機,關于在台灣發生的一切,終將只是他記憶的一部分了。